李琳的后颈泛起一层冷汗。
她的右手悄悄蜷起——这是急诊科养成的应激反应,从前在抢救室遇到突发状况,她总习惯用指甲掐掌心保持清醒。
此刻指腹触到的不是消毒水的气味,而是荒野里混着草屑的风,还有手腕上被铁链勒出的红痕,像根烧红的铁丝缠着皮肤。
七八个蒙面人呈扇形围过来,草窠里的蟋蟀突然噤声。
李琳数着脚步声:左边三个,右边两个,正前方两个压着低低的喘息。
最前排那人腰间的刀鞘蹭过灌木,发出细碎的响——是环首刀,刀身窄而长,常见于北地游侠。
“赵员外的手段倒是利索。”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当。
从前在急诊科见过太多生死,此刻倒想起被推进抢救室的刀伤患者,那些人总爱说“我就是和人赌了两壶酒”,结果刀扎进脾脏时,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像没关紧的水龙头。
为首的蒙面人脚步顿住。
李琳看见他喉结动了动——这是个年轻人,呼吸频率比其他人快两拍。
她的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突然顿住:那刀鞘上缠着一圈褪色的红绳,和公审那日跪在最前排的王二媳妇腕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王二媳妇的丈夫前日还在赵员外的药铺里当杂役。
“动手!”左侧突然有人低喝。
李琳本能地往旁边扑,却撞进一堵硬邦邦的“墙”里。
那“墙”带着冷铁的气息,手臂横在她腰后,将她整个人拽得转了个圈。
她抬头,正撞进一双像深潭般的眼睛里——蒙面人掀开了斗篷,露出的下颌线条像刀刻的,左眉骨有道旧疤,从眉尾斜斜划到颧骨,在暮色里泛着白。
“李娘子受惊了。”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铜,“玄甲卫玄钺。”
玄铁令牌在他指间转了半圈,“玄甲”二字在残阳下泛着冷光——正是她方才在青布马车帘角瞥见的那枚。
李琳的指甲松开掌心,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正抓着对方的衣襟。
她立刻松手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周围:原本围拢的蒙面人己收刀入鞘,方才喝令动手的那个正低头扯下黑巾,露出张二十来岁的脸,耳后有颗朱砂痣——是公审时替刘阿婆递状纸的乡勇。
“你们……”她喉头动了动,“这是唱的哪出?”
玄钺从怀中取出个油布包,展开时露出半卷染着茶渍的纸。
李琳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用炭笔写的《五石散危害书》,墨迹边缘被水浸过,却仔细补描过:“此册三日前己呈至洛阳,陛下亲自批了‘切中要害’西字。”他指尖划过纸页上朱笔圈出的“汞蒸气致癫”“石钟乳脆骨”两行,“陛下说,能把金石之毒写成庄稼汉都看得懂的话,这手笔不像太医署的酸儒。”
李琳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翻到的《魏书》,孝文帝改革那章夹着张便签,导师用红笔写着“注意隐秘的民间推动力”。
原来那些被史书轻描淡写的“民间”二字,真的藏着血与火。
“赵德昌只是个引子。”玄钺的拇指着刀鞘上的铜钉,“他背后的货船每月十五从汾水北上,载的不是药材,是五石散的原料。买家是平城的‘金鞍马’——”他突然住口,目光扫过远处山坳里的炊烟,“那些人最怕的不是五石散毒死人,是有人把毒理摊在光天化日下。李娘子的笔,比刀快。”
李琳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想起狱卒老陈递来的药罐里总多一把艾草,想起王氏在公审前塞给她的热馒头里藏着半块碎瓷片——原来从她被押进大牢那日起,这张网就己经张开。
“我只是个大夫。”她后退两步,靴底碾碎一株野薄荷,清苦的香气窜进鼻腔,“看病救人是本分,朝堂的事……”
“李娘子可知,上个月代郡有个村,整村人吃了五石散后互相撕咬,老弱被啃得只剩骨头?”玄钺突然扯开衣襟,左胸处有道狰狞的伤疤,像条扭曲的蜈蚣,“我去查的时候,村头土地庙的香炉里还插着祆教的圣火烛。那些人说,是圣火降罪。”他重新系好衣襟,“可我在灶房的灰里筛出半块丹砂,和赵德昌药铺的一个模子。”
暮色更深了。
李琳望着他眉骨的旧疤,突然想起穿越那晚急诊室的心电图——那是个服毒的农民工,家属哭着说“他说吃了能当神仙”。
仪器上的波浪线一点点拉平,和此刻荒野里的风声重叠。
玄钺从怀中取出张羊皮地图,边角被磨得发亮,展开时露出几处用朱砂点的标记:“这是近半年五石散案发地。”他指尖停在洛阳与平城之间的汾水弯道,“这里有座祆教火坛,坛主每月十五会往北上的货船里塞个铜匣——”
远处突然传来马嘶。
玄钺迅速卷起地图,目光扫过李琳发间的木簪——那是王氏今早硬塞给她的,说“保平安”。
他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最终只是将地图重新收进怀中:“李娘子若愿看,明日卯时到汾水渡头,有艘挂青帆的船。”
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赵德昌的人今夜会去烧药铺毁账,老陈在药铺后墙埋了个瓦罐,里面是这三年的账本。”说罢挥了挥手,蒙面人跟着他隐入暮色,只留李琳站在原地,望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像根扎进荒野的针。
风卷着草叶掠过她脚边,李琳摸出发间的木簪——簪头刻着朵六瓣花,是祆教圣火的纹样。
她突然想起公审那日,张县令擦汗时露出的袖扣,也是同样的纹样。
月光爬上东山时,她听见远处传来噼啪的火光,混着人声喊“救火”。
李琳摸了摸腰间——老陈塞给她的钥匙还在,铜钥匙上沾着药渍,是她在大牢里替老陈媳妇接生时,对方硬塞的“谢礼”。
汾水渡头的青帆船,祆教火坛的铜匣,还有张县令袖扣上的六瓣花。
李琳望着远处的火光,突然想起急诊科的抢救记录:所有的病情恶化,都始于第一个被忽略的异常指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在手术台上缝过一百零八针,此刻沾着荒野的草汁,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跳动的频率,和这个时代的心跳,重合了。
李琳的指尖在羊皮地图的折痕处反复,月光顺着指缝漏下来,将那些朱砂标记染成淡红色,像极了手术灯下端着的血袋。
玄钺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太医令空缺己久","亲手改变这个时代的医道格局"。
她望着地图上三个被圈成三角的中毒村落,突然想起今早替王氏小儿子扎针时,那孩子攥着她手腕的手。
五石散侵蚀的不只是骨骼,还有幼童眼里本应有的清亮,现在那双眼像蒙了层灰,连喊疼都有气无力。
"这不可能。"她低声呢喃,指甲无意识抠进地图边缘。
三天前她根据药渣成分推算的流通路线,竟与玄钺标注的分毫不差。
洛阳到平城,汾水弯道的祆教火坛,赵德昌药铺的账本——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拼成一张网,网心是无数张被五石散扭曲的脸:代郡啃食同类的村民,王氏丈夫咳血时溅在墙上的红点,老陈媳妇难产时攥断的床栏。
"你只是个大夫。"她对着山风说,声音却比荒野里的芦苇还轻。
穿越前在急诊科,她总说"医生只负责治病,管不了病人为什么喝酒斗殴"。
可此刻山岗下飘来的焦糊味里,混着赵德昌药铺被烧的烟火气——那些账本若真埋在后墙,老陈今晚怕是要冒险去挖。
她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匙,那是老陈媳妇硬塞的"谢礼",此刻贴着皮肤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玄钺留下的铜牌突然从掌心滑下,"当啷"一声砸在脚边。
李琳弯腰去捡,借月光看清那火焰纹样——六瓣花瓣围着中心的光斑,和她发间木簪的刻痕一模一样。
张县令袖扣的纹样、祆教火坛的圣火烛、赵德昌货船的铜匣,这些原本零散的线索突然串成一条线,线头就攥在她手里。
"改变医道格局。"她重复着玄钺的话,喉咙发紧。
太医署的酸儒们只会抄《黄帝内经》,把五石散当仙丹;民间郎中连汞蒸气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她想起在大牢里教老陈辨认药渣时,那狱卒眼睛发亮的模样——原来有人真的会把"丹砂过量会让人发疯"记在破布上,塞在枕头底下。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
李琳望着洛阳方向的灯火,那里是孝文帝的宫殿,是史书里写满改革的地方。
从前她觉得"推动历史"这种词太沉重,可现在她的掌心还留着地图的褶皱,指腹蹭到铜牌上的刻痕,像在触摸某个正在裂开的茧。
"我本可以继续当大夫。"她对着月亮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觉的哽咽。
可王氏小儿子攥她手腕的触感还在,代郡村民互相撕咬的惨状还在,玄钺左胸那道蜈蚣似的伤疤还在——这些都不是病历上的数字,是活生生的血和肉。
远处突然传来马嘶。
李琳猛地抬头,山坳里腾起一片尘土,马蹄声像闷雷滚过大地。
她下意识攥紧铜牌,指节发白。
玄钺说过赵德昌的人今夜会烧药铺,可这马蹄声比救火的人声急促十倍,带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是马刀鞘磕在马鞍上的声音。
"他们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马蹄声。
月光下,尘土里隐约可见几点黑影,像一群扑食的乌鸦。
李琳后退两步,靴底又碾碎一株野薄荷,清苦的香气涌进鼻腔,让她想起急诊科的酒精味。
那是种让人清醒的味道,提醒她此刻不是在抢救室,而是在真实的、会流血的历史里。
马蹄声更近了。
李琳摸了摸发间的木簪,六瓣火焰纹样硌着头皮。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破釜沉舟的狠劲——既然这双手能缝一百零八针,能写《五石散危害书》,那用来掀翻点什么,好像也不坏。
山岗下的黑影己经能看清铠甲的反光。
李琳深吸一口气,转身往汾水渡头方向跑,铜牌在掌心硌出红印。
她知道玄钺说的青帆船还在等,知道老陈的瓦罐还埋在药铺后墙,知道洛阳的灯火里藏着无数双眼睛。
但此刻她跑得很快,快得能听见风里传来自己的心跳,和这个时代的心跳,正以同样的频率,剧烈地,跳动着。
马蹄声在身后紧追不舍,像催命的鼓点。
李琳拐过一道山梁时,瞥见前方河湾里有艘青帆船,船尾的灯笼在夜色里像颗红色的星。
她跑得更快了,发簪上的六瓣火焰被风吹得摇晃,仿佛随时会燃成真正的火,照亮这混沌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