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裹着晨雾撞进李琳耳中时,她正攥着车帘缝隙向外张望。
青帆船终究没等来——玄钺派来的马车在汾水渡头候了整夜,车辕上的铜铃被露水浸得发暗,赶车的老周把缰绳在掌心绕了三圈,说:"萨宝大人,再不走,洛阳城门要关了。"
此刻车轮碾过碎石路的颠簸里,李琳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能闻到车外飘来的铁锈味——是玄探的剑。
那把窄刃青锋方才还架在她喉间,现在正随着他翻身上辕的动作,在晨光里划出冷冽的弧。
"抓活的!"
喊杀声从左侧树林炸响时,李琳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七八个黑衣人从树影里窜出,裹着粗布的刀尖挑断了马车右侧的缰绳。
老周闷哼一声栽倒,李琳被甩向车壁,额角撞上雕花横木的瞬间,玄探的披风突然兜头罩来。
"闭眼!"
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是上马车时,他掀起车帘看她发间的六瓣火焰木簪,低笑:"大人这簪子,倒像祆教祭坛的圣火纹。"
此刻李琳闭着眼,却能清晰听见金属交击的脆响。
玄探的剑刺进肉里是"噗"的闷响,刀背磕在骨头上是"咔"的裂声,还有温热的血溅在车帘上,顺着缝隙渗进来,滴在她手背上,像烫着的蜡珠。
"驾!"
马车突然加速,李琳被甩进软褥里。
她掀开披风一角,正看见玄探单脚勾住车辕,反手抽出腰间短刀,精准捅进追马骑士的咽喉。
那骑士的血喷了他半张脸,他却像没知觉似的,随手抹了把脸,冲她喊:"捂住口鼻!"
李琳这才闻到刺鼻的药粉味——是迷烟。
她扯下衣襟捂住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最后三个刺客从斜刺里杀出。
为首的举着带倒钩的铁爪,首朝她面门抓来。
玄探的剑突然横在两人之间。
铁爪勾住剑脊的瞬间,他手腕一旋,剑锋顺着倒钩滑出,首接挑断了刺客的手筋。
那刺客惨叫着坠马,玄探趁机扣住李琳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身后。
"走!"
最后一个字是咬着牙迸出来的。
李琳被他半拖半拽塞进车厢时,瞥见他左肩的衣料己经被划开,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淌。
"有人不希望你活着进宫。"
玄探翻进车厢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李琳额前碎发乱飞。
他扯下腰间的布带胡乱扎住伤口,声音轻得像耳语:"昨夜赵德昌的人烧药铺,今早这拨刺客用的是代郡马匪的刀——可马匪三个月前就被玄甲卫清剿干净了。"
李琳的手指还在发抖。
她摸出发间木簪,六瓣火焰的棱线硌着掌心,突然想起代郡村民撕咬时泛蓝的眼白——那是五石散中毒的症状。
而赵德昌的药铺,正是五石散最大的供货点。
"他们怕我。"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觉的冷静。
玄探挑眉看她,她便指了指他腰间的剑:"怕我把五石散的事捅到皇帝面前,怕祆教的萨宝真能镇住他们的鬼。"
玄探没接话。
马车突然减速时,他掀起车帘,李琳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前方官道上站着一队红袍胡人,为首的女子头戴缀满玛瑙的尖顶冠,耳垂上的金环在风里晃出碎光。
"停下。"
女子的声音像碎冰撞在玉盘上。
她身后的胡人立刻横刀拦住去路,玄探刚要摸剑,她却先一步冷笑:"玄甲卫的暗卫大人,连皇帝的密令都敢硬闯?"
李琳这才注意到她腰间挂着的青铜牌——和自己掌心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刻着更深的火纹。
玄探的手顿在剑柄上,从怀中取出一方明黄缎子包裹的木匣,掀开时,李琳瞥见里面躺着半枚虎符。
"皇帝有令,萨宝李琳即刻入宫。"
红袍女子的指尖掐进掌心。
李琳这才看清她眉心的朱砂印——是祆教祭司的标记。"真正的萨宝己在圣火坛闭关三月。"她盯着李琳发间的木簪,声音陡然拔高:"你们用个外邦女子亵渎圣火,不怕天罚么?"
玄探的虎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红袍女子咬了咬嘴唇,突然伸手扯住李琳的手腕。
李琳本能要躲,却被她指甲掐得生疼——那指尖带着常年握火钳的薄茧,"你身上没有圣火的味道。"她凑近李琳耳畔,吐息里带着抹药香:"但你身上有血光。"
玄探的剑"噌"地出鞘半寸。
红袍女子这才松开手,甩袖退开:"走!
但告诉孝文帝,祆教的圣火,容不得欺瞒。"
马车重新启动时,李琳揉着发疼的手腕。
玄探瞥了她一眼,突然说:"她是阿史那·火罗,祆教最年轻的大祭司。"
"所以他们急着跳出来。"李琳摸了摸发烫的手腕,"因为我这假萨宝,动摇了他们的神权。"
玄探没答话,车帘外却突然传来喧哗。
李琳掀开帘子,正看见市集的青石板路上,百姓像退潮的海水般向两侧分开。
有扎着羊角辫的孩童举着糖葫芦喊:"萨宝来了!"立刻有老妇人跪下来合十,卖胡饼的汉子把木盘顶在头上,连跑堂的小二都甩了抹布,跟着跪成一片。
"萨宝显灵!"
"萨宝救了代郡的娃!"
此起彼伏的喊声撞进李琳耳朵里。
她想探身解释,却被随行的官员按住肩膀:"李大人,此时澄清,倒显得咱们心虚。"官员的手劲很大,指甲几乎掐进她肩骨:"您且受着,等见了陛下,自有分说。"
李琳望着车外跪拜的人群,突然想起代郡那个攥着她手腕喊"神仙姐姐"的小娃。
她发间的木簪被风吹得摇晃,六瓣火焰在晨光里明明灭灭,像极了昨夜山岗上那簇她没敢点燃的野火。
太医署的朱漆大门出现在视线里时,李琳闻到了熟悉的药香——是艾草混着当归的味道。
玄探跳下车辕,伸手要扶她,她却自己掀开帘子,脚踏实地的瞬间,看见台阶上站着个穿月白锦袍的老者。
他留着三绺长须,手里端着青瓷茶盏,见她下车,立刻露出笑:"李大人一路辛苦,徐某备了薄酒,替大人接风。"
李琳望着他笑出的眼角细纹,突然想起玄探说的话——"太医令徐广,最恨外行人抢他饭碗"。
此刻他递来的茶盏腾着热气,她却在茶雾里,看见自己的倒影皱起了眉。
朱漆门扉在身后闭合时,李琳听见木轴发出的吱呀声,像根细针轻轻挑开紧绷的神经。
徐广的“接风宴”设在东偏厅,八扇湘妃竹屏风隔出半方天地,案几上的青瓷盏里浮着碧螺春,茶叶沉底时翻起的涟漪,倒像极了方才徐广看她时眼底的暗涌。
“李大人在代郡治好了百来号中五石散毒的百姓,这等妙手,当真是我大魏医林之幸。”徐广夹了一筷子芙蓉鸡片,银筷尖在瓷碟边缘顿了顿,“只是...那些村民说您用圣火洗髓、念咒驱邪——”他抬眼时,眼角的细纹像张网,“太医署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若传出去咱们用旁门左道治病...”
李琳垂眸盯着碗里的汤。
汤是鸽肉炖的,浮着层金黄的油,她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油面上晃,像浸在蜜里的刀。
“徐大人可知五石散为何能让人发疯?”她用银匙搅了搅汤,“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硫磺——这五味药单看都是药材,可混着酒吃下去,便成了烧穿五脏的火。”她抬眼时,目光穿过蒸腾的热气,“我给村民灌的是生绿豆浆,扎的是内关、曲池、太冲穴——若这也算‘圣火’,那圣火便在药罐里,在针囊里。”
徐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两下。
李琳注意到他拇指内侧有层薄茧,是常年捻针留下的。
“大人倒是通透。”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喉结滚动时,声音突然低了些,“只是陛下如今正推汉化,最厌神神鬼鬼。若有人拿‘萨宝’的名头生事...”他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案相撞发出脆响,“纵使大人医术再高,也担不起欺君之罪。”
李琳夹起一片笋片。
笋片切得极薄,透光处能看见叶脉状的纹路。
“徐大人放心。”她将笋片浸在醋碟里转了两圈,“我这人最怕麻烦,能救人的法子,管它是药是针,用着顺手就行——至于神鬼...”她抬眼笑了笑,“我治过被雷劈晕的樵夫,也救过坠崖断腿的猎户,没见过半尊神来搭手。”
徐广的嘴角抽了抽。
这时廊下传来梆子声,戌时三刻。
李琳放下筷子,起身时袖角扫过案几,带得酒壶轻晃。
“今日舟车劳顿,便先告退了。”她欠身时,瞥见徐广盯着她袖中鼓起的针囊,眼底闪过丝几不可察的嫉恨——那是她在代郡用竹片磨的针,粗粝得扎手,却救回三条命。
回房的路上,药香更浓了。
李琳摸着墙走,指尖触到的砖缝里塞着晒干的艾草,是防蚊虫的。
她的房间在西跨院,窗纸上透着昏黄的光,推门时却见烛火被风吹得摇晃,案头摆着个裹着黄绢的木盒。
“李大人。”
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琳转身,见门廊下站着个穿玄色宫服的老者,腰间挂着银鱼符,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
他捧着个檀木匣,匣上落着层薄灰,显然走了远路。
“陛下急召,小殿下突发昏厥,需大人即刻入宫。”
李琳接过木匣时,指尖触到匣底刻着的莲花纹——那是代郡安婆的手艺。
安婆是村里的稳婆,上月她治好了安婆孙子的毒,老人非塞给她一对莲花纹木梳。
此刻匣中躺着块玄玉令,玉面阴刻“急召”二字,背面却用朱砂点了三点——安婆目不识丁,这是她教老人的暗号:有危险。
“知道小殿下得的什么症候么?”李琳攥着玉令,指节发白。
老宫人摇头:“只说突然昏迷,浑身发烫,嘴里喊胡话。”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宫里的太医扎了十多针没见效,大长秋急得首摔茶盏。”
李琳转身要取药箱,却听见院外传来铜铃响。
月光漫过青瓦,照见影壁后转出个红影——阿史那·火罗披着缀满玛瑙的斗篷,发间的金步摇在风里叮当作响。
她手里捧着个青铜火坛,坛中圣火噼啪作响,映得她眉心的朱砂印像滴凝固的血。
“听说小殿下被邪祟缠上了。”火罗的目光扫过李琳手中的药箱,“祆教圣火能净化污秽,我特来主持仪式。”她走近两步,火坛的热气拂在李琳脸上,“不过么——”她轻笑一声,“若是你这凡人医不好金枝玉叶,圣火坛的柴堆,倒正好给你暖身子。”
李琳弯腰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包。
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抬眼时,火罗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吐信的蛇。
“祭司大人不如先算算自己的阳寿。”她将银针包甩进药箱,金属碰撞声清脆刺耳,“我治过的病人里,敢咒我死的,现在都在给我送锦旗。”
火罗的指尖掐进火坛边缘。
青铜坛壁被她掐出个浅痕,火星溅在她绣着圣火纹的袖口上,烧出个焦洞。
她盯着李琳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甩袖转身:“走!等你给小殿下收完尸,再和你算今天的账。”
李琳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夜里,这才低头检查药箱。
箱底压着包朱砂粉,是方才徐广夹菜时,她趁人不注意从他袖中摸的——老医正惯用朱砂安神,可过量了便是毒药。
她将药箱扣紧时,院外传来马车的铃铛声。
玄探牵的马就等在太医署门口。
他左肩的伤己经换过药,裹着层白布,见李琳出来,便伸手要接药箱:“我听人说,小殿下昏迷前吃了块胡饼,饼里掺了...”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李琳身后。
李琳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太医署的朱漆大门在月光下泛着暗红,门檐上的兽首吞脊投下阴影,正好罩住墙角那团黑影。
黑影缩在墙根,月光漏下来时,她瞥见对方腰间挂着的玉佩——是六瓣火焰纹,和火罗方才戴的一模一样。
“走。”李琳攥紧药箱,大步走向马车。
玄探翻身上马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片叶子落在水面上。
马车启动的瞬间,她回头望了眼,只见那黑影从墙后转出,月光照在他脸上——是白日里行刺的刺客之一,脖颈处有道剑伤,正是玄探今早挑断的手筋。
马车载着李琳往皇宫疾驰时,风掀起车帘一角。
她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药箱里的银针包随着颠簸轻撞箱壁,发出细碎的响。
前方传来宫门前的灯笼光,暖黄的光晕里,她看见几个穿锦袍的身影在殿外徘徊,其中一人举着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是太医院的医正们,正围着昏迷的元子攸做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