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的麻鞋刚碾过第三块青石板,雪粒子突然密了。
原本只是沾衣即化的细碎,此刻竟裹着北风劈头盖脸砸下来,打在额角生疼。
她眯起眼望向前方——山路早被雪雾吞了去,连小石头蹦跳的身影都只剩个模糊的灰点。
"小石头!"她提高声音,袖中指尖掐了掐掌心。
急诊科三年,她早练出对危险的敏锐首觉,"先别跑,过来!"
小娃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转回来,鼻尖冻得通红:"阿姊,这雪下得邪乎,方才还只飘星子呢。"他仰起脸,雪花落进张得老大的嘴里,"王阿公说过,冬月里骤雪要封山的。"
王郎中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往路边枯枝上一摸:"可不是?
这雪粒子带冰碴,怕是要下整夜。"他抖落掌心的碎冰,"前边二里地有座破庙,我十年前给香客瞧病时去过。
虽没门没窗,好歹挡个风雪。"
李琳摸了摸腰间铜印,触手一片冷硬。
她望着被雪幕绞碎的山路,又想起葛家村那三个没了的娃——可眼下若硬闯,莫说治疥癣,怕要先折在雪地里。
"去破庙。"她扯了扯斗篷系带,"小石头牵马,王阿公跟紧我。"
青骓马的蹄声在雪地里闷得发沉。
等三人跌跌撞撞摸到庙门时,李琳的睫毛己结了层白霜。
庙檐下"显圣宫"三个字早被风雨啃得残缺,只剩"圣宫"二字歪在砖缝里,像块流脓的疮。
"阿姊你看!"小石头突然松开马缰,药箱上的铜铃撞出脆响。
他扒着半扇破门往里探,"里头有堆草垛!"
李琳刚跨进门槛,霉味混着潮土气就呛进鼻腔。
她借着雪光扫过庙堂——供桌倒在角落,泥胎菩萨缺了半张脸,香灰在供案上积了寸许厚。
倒是靠西墙的草垛看着新鲜,秸秆还泛着青黄,许是附近村民堆的。
"先把火生起来。"她解下斗篷递给王郎中,"您找干柴,我去看看草垛能不能铺床。"
话音未落,小石头的惊呼刺进耳朵:"阿姊!
草垛里...草垛里有个人!"
李琳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就着雪光看清——草垛缝隙里蜷着个小团儿,灰布衫浸透雪水贴在身上,发梢滴着冰水。
女孩的脸青得像冻透的茄子,睫毛上结着冰珠,嘴唇乌紫得几乎发黑,只有喉结偶尔轻颤,证明还有气。
"重度冻伤,合并低血糖休克。"李琳的手指按上女孩腕脉,脉象细若游丝。
她反手从药箱里摸出个陶瓶,"王阿公,生火!
越快越好!
小石头,把我斗篷里的蜜饯罐子拿来!"
陶瓶打开时,甜腻的蜜香在冷空气中漫开。
李琳掰着女孩发紫的嘴唇,将蜂蜜水一点点喂进去:"咽下去,咽下去就暖了。"她又解开自己中衣,把女孩冰凉的手贴在胸口,"别怕,阿姊在这儿。"
王郎中的火折子"噗"地窜起蓝焰。
他扯下破供桌的残木,噼啪作响的火苗舔着草垛时,李琳才发现女孩脚踝上有道新伤——红痕里渗着血珠,像是被麻绳勒的。
"她...她醒过来时说的。"小石头蹲在旁边,用自己的布巾擦女孩脸上的雪水,声音发颤,"我扶她进草垛时,她抓着我袖子喊'祭井',说孙...孙伯元要拿她祭井。"
"孙伯元?"王郎中的手顿在添柴的动作上,眉峰拧成结,"邻县葛家村的乡绅?
上个月我去送药,见他在村口搭了法坛,说疥癣是河神降罪,要选童女祭井。"他重重咳了声,"我当时劝他请大夫,他说'巫医通神',把我赶出来了。"
李琳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女孩腕间新结的痂——那是长期被捆绑的痕迹。
蜂蜜水喂到第三口时,女孩的睫毛终于动了动,像两片沾了雪的蝴蝶翅膀。
"阿...阿姊?"女孩的声音细得像游丝,"水...水好甜。"
李琳把她往怀里拢了拢:"甜就多喝些。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桃。"女孩的手指慢慢有了温度,"阿爹阿娘去年得热症没了,孙伯元说养我...养我给河神当女儿。
可他总让我喝符水,拿香灰抹伤口。
前日他说...说疥癣是我身上带的鬼,要把我捆了扔井里。"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头滚着血沫:"我夜里咬断绳子跑...跑出来,雪太大,我...我走不动了..."
李琳替她拍着背,目光扫过墙角王郎中正在翻的药囊——那里头有她新制的冻伤膏,还有防感染的草药。
她又想起方才小石头说的"祭井",想起葛家村那三个娃——他们的父母,怕也是信了孙伯元的"神谕",才耽误了救治。
"小桃不怕。"她摸了摸女孩发顶,"阿姊带你去看大夫,把伤养好了,咱们去告官。"
"告官?"小桃的眼睛突然睁大,"孙伯元说...说官府都信他的神谕,说他是...是巫医里的大萨宝。"
李琳的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
她想起玄探说的"动了某些人的根基",想起太医院老医正拍桌骂她"乱了医道伦常",此刻倒突然懂了——那些靠"神谕"骗钱的巫医,那些怕医道断了他们财路的乡绅,哪里是在护什么信仰?
分明是在护自己的钱袋子。
"那就让他们知道。"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轻得像叹息,又硬得像淬了钢,"医道的刀,要砍的就是这些牛鬼蛇神。"
次日清晨,雪停了。
李琳把小桃裹在自己斗篷里,小石头背着药箱走在前头,王郎中抱着烤干的药囊断后。
青骓马的蹄铁敲在冰路上,发出清越的脆响。
路过个村口时,小桃突然攥紧李琳的袖子。
李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村口老槐树上,新挂了块红布。
布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文,在晨光里像道淌着血的伤疤。
"那是...那是孙伯元的标记。"小桃的声音又抖了,"他说...说这是河神的眼,盯着所有不听话的人。"
李琳摸了摸腰间的铜印。铜面被体温焐得温热,像块烧红的铁。
她望着那抹红,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河神的眼?"她轻声说,"那就让它看看,医道的光,怎么照穿这些鬼把戏。"
前方山路蜿蜒,不知转过哪道弯,就会遇见新的故事。
雪后初霁,日头刚爬上东山,村口老井的青石台结着薄冰。
小桃突然攥紧李琳的斗篷,指尖几乎掐进她腕骨:"阿姊...井边。"
李琳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
老井周围围了二十来个村民,最前排的两个青壮正抬着口红漆棺材,棺盖上压着三柱香,香灰簌簌落在冰面上。
穿玄色法衣的巫医站在井沿,左手摇着铜铃,右手举着张黄符,嘴里念念有词:"疫鬼入棺,井神收煞——"
"停下!"李琳的声音像块碎冰砸进人群。
她大步上前,青骓马被小石头牵在身后,铜铃随她动作叮当作响。
村民们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纷纷后退半步,唯巫医斜眼瞥来,法衣上的八卦纹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哪来的野妇?"巫医甩了甩拂尘,"这是替河神送疫鬼,冲撞了神罚,你担待得起?"
李琳扫过棺材——棺缝里渗出缕缕白气,不是冰碴子的冷雾,倒像活人呵出的热气。
她蹲下身,指尖轻叩棺木:"你们村里死了几个?"
人群霎时安静。
最边上的中年汉子搓着冻红的手:"就...就张猎户家小子,昨儿夜里..."
"昨儿夜里还烧得说胡话,今早就入棺了?"王郎中挤到近前,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我昨儿在后山采药,见张猎户媳妇抱着娃往你家跑,你说'疫鬼附身,得送井里',对吧?"他指节敲了敲棺材角,"这棺钉都没钉死,底下还垫着稻草——活人躺棺材里才要垫软和的,死人可不怕硌。"
巫医的脸"刷"地白了。
李琳没等他反应,伸手就掀棺盖。
两个抬棺的青壮想拦,被她用胳膊肘一撞,踉跄着摔进雪堆。
棺盖掀开的瞬间,腐香混着药味涌出来——十西五岁的男孩蜷在稻草里,额角烧得通红,睫毛上沾着冷汗,右手还攥着半块发黑的符纸。
"小柱子!"人群里爆发出尖叫。
梳着银簪的老妇扑过来,指甲掐进李琳手背:"我孙儿昨儿还喊渴!
你们...你们把他活埋了?"
"是巫医说的!"抬棺的青壮跪下来,冻得发紫的嘴唇首哆嗦,"他说烧三天不退就是疫鬼,得送井里镇着,不然全村都要遭殃!"
李琳摸出随身携带的退烧散,用温水喂进男孩嘴里:"王阿公,去井边取碗热水。
小石头,把我药箱里的冰袋拿来。"她扯下自己的中衣下摆,蘸着温水擦男孩脖颈,"烧了三天,再晚半个时辰,脑子要烧坏了。"
老妇突然跪下来,银簪上的珍珠磕在冰面上:"我是李阿婆,这村的老族长。
上月巫医说他能通神,治好了村东头的疥癣——谁知道他给人喝的符水掺了朱砂,疥癣没好,倒让人上吐下泻。"她颤巍巍指向巫医,"我孙儿就是喝了那符水才烧起来的!"
"胡说!"巫医转身要跑,被王郎中一把揪住法衣后领。
老头平时温吞,此刻眼里冒着火:"上个月葛家村三个娃,也是喝了你的符水没的!
我给他们号脉时,脉门全是朱砂毒!"
人群里炸开了锅。
有妇人哭着去揪巫医的胡子,有青壮抄起扁担砸他的铜铃。
李琳护着男孩退到井边,看那巫医被推搡着往村外走,法衣撕成了布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阿姊,你看!"小石头拽了拽她衣角。
几个光脚的孩童挤在人堆外头,正踮着脚学舌:"白衣萨宝来了,妖言邪术都怕——"声音忽高忽低,像雀儿试嗓。
李琳低头,见小桃正拉着其中一个女娃的手,冻红的嘴角翘着,眼里有了活气。
日头爬到头顶时,李琳给男孩扎完最后一针。
他烧退了些,攥着李阿婆的手喊"饿"。
李阿婆抹着泪往她药箱里塞枣糕:"姑娘留个地址,等娃好了,我让他挑担新米去谢你。"
"不用。"李琳系紧药箱,"把我写的药方抄三份,一份贴在村口,一份给邻村的郎中,一份留你屋里。"她指了指药方上的朱砂、黄连,"再有人说符水能治病,拿这方子去对质。"
众人送她到村外。
小石头背着药箱蹦蹦跳跳,小桃攥着他的棉袍角,脸上有了血色。
李琳翻身上马,回头望了眼——村口老槐树上的红布不知被谁扯了,碎布片挂在枝桠上,像几缕被风吹散的血。
山风卷起残雪,远处槐树林后,一道玄色身影隐入树影。
腰间玉佩在雪光里晃了晃,又迅速没入暗。
李琳眯起眼,却只看见雪雾漫过山坡。
"阿姊,走啦!"小石头在前面喊。
李琳踢了踢马腹,青骓马的蹄声敲碎冰面。
转过山弯时,她听见隐约的歌声飘来:"白衣萨宝有妙手,鬼符烧作灰里头——"
再往前二里地,是下一个村落。
李琳远远望见,村口那眼老井的石盖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几个村民蹲在井边骂骂咧咧:"好好的井封了做什么?
说是镇疫鬼,可我们连水都喝不上了!"
她摸了摸腰间铜印,掌心沁出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