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墀下的抽气声还未散尽,裴砚己垂首接过皇帝亲授的相印。
玄色朝服上的金线仙鹤拂过金砖,他能听见殿外御河的冰裂声——春寒未褪,可这相印的温度却透过锦缎烫进掌心。
"退朝。"皇帝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余音撞得殿角铜铃轻响。
裴砚望着龙袍消失在屏风后,喉间突然泛起股铁锈味。
十二岁在破庙抄书时,他总以为坐进金殿的人该是神仙;在青溪县被乡绅堵门骂"贱种"时,他攥着朱笔改田契,想着有朝一日要让这些人跪着捧来地契;如今真站在这金殿中央,他却只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阿砚,笔能断根,断的是那些压在寒门头上的烂根。"
次日卯时三刻,政事堂的檀木门被叩响三声。
裴砚放下手中茶盏,青瓷盏底与花梨木案几相碰,发出清越的响。
堂外侍官的声音顺着门缝钻进来:"宰辅大人,六部堂官己到齐。"
他理了理腰间玉带,推开堂门。
晨雾未散,廊下的灯笼还亮着,照得三十余名官员的补子泛着暗金——吏部的仙鹤、户部的锦鸡、礼部的孔雀,在青灰色晨雾里像群被拔了毛的家禽。
"今日首议春闱。"裴砚落座,目光扫过下首众人。
礼部尚书刘大人正端着茶盏,闻言指节猛地一颤,茶水泼在玄色官服上,晕开个深褐的渍。
左右官员的目光唰地扫过来,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大,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鹌鹑。
"春闱乃国之大典,"裴砚指尖叩了叩案上的奏疏,"但历年誊录册与原卷多有出入。
诸位可知,去年新科进士李焕的原卷里,'礼'字少了一点,誊录册上却端端正正?
更妙的是,他的策论原卷写'农桑为本',誊录册竟改成了'工商兴国'——倒与某位阁老的政见不谋而合。"
堂中死寂。
刘大人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裴砚己将一沓誊录册推了过去:"劳烦刘大人,命礼部连夜调取十年间所有誊录册副本,送政事堂。"
"这......"刘大人额头沁出细汗,"誊录司例不外借......"
"例?"裴砚笑了,那笑像腊月里的刀,"去年权相倒台时,例也没拦着抄他的相府。"他抬手指向廊外,"现在去,辰时前我要见到。"
刘大人的官靴在青石板上磕出急促的响,连朝珠都晃得叮当作响。
裴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摸出袖中半块虎符——昨夜周二十在寿康宫后巷捡的,虎符背面刻着"李"字,是权相的私印。
他着虎符上的纹路,想起昨夜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检测到异常文书,建议比对誊录册。"
是了,权相党羽要保的,从来不是某个人,而是这条能把寒门子弟拦在门外的"规矩"。
深夜,政事堂烛火摇曳。
裴砚将最后一本誊录册摊开,朱笔在案头投下细长的影子。
系统提示音在识海轰鸣:"比对完成,异常率37%。"他凑近原卷,那字迹歪歪扭扭,"民"字写成"氏","德"字少了心,可誊录册上的小楷却如印刷般工整,连墨色深浅都分毫不差。
更巧的是,这十余名"改卷"进士,座师全是刘大人。
"好个'名师出高徒'。"裴砚冷笑,朱笔在"座师"二字旁画了个圈。
次日早朝,金殿的龙涎香里混着股紧张的腥气。
裴砚捧着奏疏上前,黄绢封面映得他眉眼冷肃:"启禀陛下,臣查得誊录司存在'双卷制'——原卷存底,誊录册另抄。
贵胄子弟原卷文理不通,誊录册却字字珠玑;寒门举子原卷锦绣,誊录册竟多有错漏。"
他展开比对图,殿中顿时响起抽气声。
皇帝俯身细看,指尖戳在"李焕"二字上:"这原卷,倒像是蒙童写的。"
"此乃誊录司'特例'。"裴砚转向刘大人,"刘大人可知,誊录司副司吏赵三十五昨夜整理的记录里,有批'特急誊录',每卷收费黄金百两?"
刘大人的脸瞬间煞白,后退半步撞在身后官员身上:"此、此乃前任司吏所为,与卑职无关!"
"无关?"裴砚从袖中抽出张纸,"这是赵三十五呈的誊录司夜值记录——近五年'特急誊录'的日子,刘大人皆在司中值夜。
更妙的是......"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当年刘大人殿试策论,原卷里'仁政'写成'人政',誊录册却改得妙笔生花。
不知陛下是否要重审当年卷宗?"
金殿落针可闻。
皇帝盯着刘大人发抖的膝盖,缓缓开口:"着裴卿彻查誊录司,推行誊录透明化——原卷誊录同展于公,让天下举子看个明白。"
"臣领旨。"裴砚叩首,玄色朝服在金砖上铺开,像片压不垮的云。
退朝时,刘大人的官靴在丹墀上磕得踉跄。
他扶着廊柱喘气,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望去,影壁后转出个灰衣老者,皱纹里嵌着道刀疤——正是失踪半年的权相府管家刘二十一。
"刘大人。"刘二十一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瓷片,"相爷走前说,有些账,该清了。"
刘大人的冷汗浸透中衣,望着那道灰影融入晨雾,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他跪在权相府祠堂,对着牌位发誓:"学生这条命,都是相爷给的。"
晨雾里飘来玉兰香,他摸了摸袖中那半块虎符,喉间泛起股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