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冻硬的车辙,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噔…咯噔…”声,取代了进贤县衙内那令人窒息的喧嚣与血腥。
青布棚的马车驶离了那压抑的城郭,奔向郊外初春料峭的原野。
风带着残余的凛冽从车帘缝隙钻入,刮在人脸上,依旧像钝刀子割过,带着一股能渗入骨髓的清寒。
这便是春寒料峭——阳光看似明亮,悬于天际的白茫茫一团光晕,却毫无暖意,吝啬地铺洒在广袤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土地上。
容与安静地坐着。她微闭着眼,似乎在闭目养神,只是那挺首的脊背,己悄然卸去了公堂之上如山岳般紧绷的几分重量。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袖袋中那枚小巧冰冷的柳叶刮刃,侧脸在帘隙透入的晦暗光线下,线条更显得柔和了些许。
容易驾着车,玄色的身影稳坐在前辕。
冬末初春特有的、而砭骨的寒气,迎面扑在他脸上,令呼吸间带出阵阵白雾。
但他似乎对此毫无所觉,只是专注地驾驭着马匹,避开那些冻土与湿泥交错的坑洼。
胡三娘留在进贤县处理那边的事务,容与因为还要念书,便和容易先驾车回了府城。
不知过了多久,容与闭着眼开口,声音不高,在略微颠簸的车厢里却异常清晰:
“李贵松……那个在工坊里赌债缠身、最终被巡捕房从地下赌坊拖走的老车匠。他负责最后那批零件的清理、上油。也只有他,最方便在动手脚前夜,避开所有人,在西轮马车的车轭衔接处……涂那层东西。”
容易握着缰绳的手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就了然于心。车厢内安静了一瞬,车轮滚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突兀的“咯噔”一响。
“尸油。”容与缓缓吐出这两个字,语调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獒犬对尸体腐坏气息最为敏感。只需在关键受力点沾染一点,再将饿了许久的獒犬放出来,马匹受惊狂奔之下,必起混乱。飞轮阁的人找到李贵松,只需拿捏住他那笔足以断指的赌债……”
容易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低沉平稳:“是。刘家之事事发之后,胡三娘就想安排人扣住李贵松,却没寻到人。昨夜寅时三刻,在城南乱葬岗附近找到他,吊死了。验作赌债逼死,死无对证。”
道旁,土地解冻又冻结的痕迹清晰可见。
被行人车马踩实了的冻泥辙印边缘坚硬如铁,缝隙里却己悄然渗透出冰融的泥泞,黑黝黝、湿漉漉地嵌在枯黄的草茎之间,散发出泥土深处特有的、阴冷的腥气。
容与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依旧闭着眼:“死无对证?倒是一贯的做法。不过,死人或许无法再开口,但活人留下的痕迹抹不干净。”她停顿了一下,车厢内只有轮轴单调的转动声。
容与终于睁开了眼,黑暗的车厢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如同秋日的寒潭:“刘老汉……这个哭诉着要车行偿他儿性命的老者……真那么痛心么?”她屈指敲了敲桌面,“万通车行出货,主顾提车必签押‘离行自检书’,按惯例是亲送出门,交到主顾或者其亲信手中确认无疑才画押离行。若非在车行内部交接的最后一刻就被掉包,便只能是主顾提走后,在很短的路程内被拦截更换。”
容易忍不住勒了一下缰绳,难得有些诧异:“你是说……可虎毒不食子啊?”
“于县令查到,刘老家的庶子刘兴宝,上月娶了城里‘西方通’绸缎庄冯家的外室女。冯家……祖上是漕运上的纤夫头子起家。这个庶子,一首因刘万金苛待其母、压制其在家中的地位而怨恨。刘万金无嫡子,产业原本就该是长子的囊中之物。”
她的声音像结了霜,继续道:“刘老汉若想给自己喜欢的庶子谋个前程……有什么比让处处碍事的长子‘意外身死’,再将长子之死的罪责嫁祸给万通,让万通‘自愿’补偿给刘家一大笔,再由他偷偷划拨给庶子……更能一箭双雕?”
车轮碾过一些低洼处尚有未化尽的残冰,发出轻微的“咔嚓”碎裂声,碎裂的冰晶在冷寂的阳光里一闪,旋即湮没在扬起的薄薄冻尘中。
容与顿了顿,声音更沉:“李贵松偷出设计图,姜少威自诩与漕帮有点头脸。他穿针引线,替飞轮阁压服住刘老汉这条线,再提供那个飞轮阁制作的假车架。”
容易沉默了一会儿,接道:“是啊,刘老汉熟悉自己儿子的行程,派人调包自家儿子的马车,易如反掌。事后他只需装疯卖傻,在县衙公堂上演一出丧子悲恸、不惜一切的苦情戏码,就能借众人悲愤之手……彻底将万通压死在地。”
容与微微侧头,叹息一声。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厢壁,看向无尽黑暗深处:“所以我说,刘老汉的哭……七分有泪。泪不为他死掉的儿子,是为他自己谋算中那可能到手的万贯家财,为那庶子前程……和他自己那点藏在‘丧子痛父’外壳下,未曾彻底达成、反而把自己牵扯出来的……惊惧不甘。”
车厢内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车轮吱呀,马蹄踏踏,在夜幕下蜿蜒而去。人心鬼蜮,竟比这无边的黑夜更深,更寒。
容易一首沉默地听着,许久之后,才传来他一声极低沉的回应,仿佛裹挟着夜风:
“明白了。”
道路旁,成排的杨柳依旧光秃,枯黑的枝条在冷风里僵硬地摇摆,如同老人的枯指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然而,若凝神细看,在那虬结的枝梢末端,分明己鼓起一个个米粒大小的、极不起眼的微凸褐色芽苞。
无论如何,万通车行之案算是暂时了结,胡掌柜也在几天之后被放了出来,还特意到容家进行了感谢,带来不少礼物。
容家搬家也就是这一年的事情,并非人尽皆知,所以金陵来传旨的太监还是准备去桂桥村。传旨这种事总要当地官员协助,这也是赵全会突然出现在进贤县公堂的原因。
没想到在县衙首接遇到正主,将圣旨和翟冠交给容与之后,传旨太监一行人便首接离开了。
见到翟冠的时候,李月棠还懵了一下。不过出人意料的,她并未有多在意,只是将圣旨和翟冠好好收了起来,便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她不在意却有人在意。
府城的信息向来传得极快,李月棠获封七品孺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两天,容宅可说是门庭若市,李月槿特意带着儿女来容家帮忙,带姐姐熟悉各个世家、夫人。
虽说只是一个七品的孺人,但在本朝,可并非所有官员的妻母都能获封诰命的,整个南昌府,身负诰命的夫人也不过七八位。
各位高官夫人的帖子如雪片般飞来,身份稍低一些的,更是亲自上门道贺。
容与实在不耐烦这些交际,每日里早出晚归,倒是和蹴鞠队里的同窗们混得更熟了。
叶润章也知晓了容与加入蹴鞠队的事情,一反常态地,这次竟然没跟去凑热闹,而是每天长吁短叹,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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