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的初春,寒意尚未完全褪尽,料峭的风卷着几片倔强不肯落下的枯叶,在青石院径上打着旋儿。
容与回到书院的日子,仿佛被无形的丝线重新织入那张名为“功课”的锦缎里。
案头堆积的经史子集依旧如山,老师送来的书籍进度也落下一些,她埋首其中,读书读得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属于她的“日常任务”,如今又添了另一件——为即将到来的上巳节蹴鞠赛做准备。
那方平整的校场,成了容与午后雷打不动的去处。
书院这支蹴鞠队,名唤“青云”,成员大部分都是家中有武将一系的长辈、或至少身强力壮的学子。
他们上午在斋舍里听教谕讲经论道,到了下午,便如同解了缰绳的野马,呼喝着冲向校场。
教谕们见了,多半得板着脸,捋着胡须斥一句“玩物丧志”、“有辱斯文”,可那斥责声里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气,脚步也从不曾真正阻拦。
偶有严厉些的夫子经过,也只是摇摇头,背着手走开,那背影里,甚至能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少年人的朝气与意气何必阻拦,身体好些对科举也有好处。
更何况,还有上巳节那场关乎书院颜面的较量。
谁说教谕们就不在乎这些学子们的“争端”的?谁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个意气少年了。
容与习武的底子在日复一日的碰撞与奔跑中显露无疑。
起初的生涩早己褪去,那圆滚滚的皮鞠在她脚下仿佛有了灵性。盘带、过人、急停、变向,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
她与队友们的默契也在一次次传切配合中悄然滋长。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只是奔跑轨迹的细微变化,彼此便能心领神会。
与最开始计划不同的是,容与并没有担当“门将”,毕竟比起成年学子,她还是稍显瘦弱了些,在硬碰硬的对决中实在有些吃亏。
她的长处在于大局观、灵活的身法、精准的控球技术。所以,比起门将,“传球手”的位置倒更适合她。
不过从前担任传球手的人,是于函。
这位蹴鞠队的队长于函,是一个身形不算高大却异常灵活的少年,有着一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为人处事极有分寸,队里就没有不喜欢他的,或许这也是他能当上队长的原因。
他原本是队里当仁不让的“传球手”,然而,当容与展现出更胜一筹的精准脚法和瞬间决断力后,于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欣喜,主动让出了这个核心位置。
“行简,你来!”一次训练间隙,于函抹了把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将象征传球手位置的皮质护腕递了过来,笑容坦荡,“这位置,你比我更合适。我在后面替你看着,补你的位。”
他拍了拍容与的肩膀,继续道:“上巳节,靠你了!”
容与本来还有些犹豫——一来就抢了队长的位子,他真不会心有怨怼?
容与看向蒋若兰,蒋若兰却只是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叫她努力打好,才是对得起队长。
于是,容与成了新的“穿针引线”之人,而于函则退居其后,成了替补席上最可靠的后盾,以及场上随时准备查漏补缺的“清道夫”。
不同于容与,于函什么位置都能打,所以有他做补位,队中的成员们也显得格外安心,训练时也能更努力——反正有人兜底,谁摔了碰了,不怕耽误上巳节的比赛。
然而,近些时日,于函身上却笼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阴翳。
他依旧按时出现在训练场上,传球、跑动、拼抢,一丝不苟,为即将到来的比赛做着准备。
可容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笑容少了,眼神里时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闪躲。
更明显的是,他在书院里行走时,开始下意识地避开人多的地方,贴着墙根走,遇见熟人打招呼,也只是匆匆点头,脚步不停,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又一次训练结束,众人散去。容与收拾着自己的护腿,状似无意地走到正在场边默默整理鞠球的蒋若兰身边。
初春的夕阳带着暖意,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志清兄,”容与用脚颠了颠地上的皮鞠,目光却瞟向远处正低头快步离开的于函背影,“你觉不觉得……队长最近有点怪?这眼看就要上巳节了……”
蒋若兰停下手中的动作,顺着容与的目光望去。
他沉默了片刻,才转回头,看向容与,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
“嗯,是有点不同往常……放心,我去瞧瞧。”
他将最后一个鞠球放进藤筐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利落干脆。
“我会留意的。”蒋若兰补充道,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看看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需不需要……搭把手。总不能让他在大赛前分心。”
自己毕竟是后来的,这么提醒一句己经有些“多管闲事”的意味,自然不好再追问。
三月初三,上巳节。
寒气彻底遁入了泥土深处,柳枝描上新绿,流水映着晴空。
城外踏青去处,人声鼎沸,锦幡招展。
曲水之畔,游人们佩着兰草,提着食盒,呼朋引伴,欢声笑语混着泥土与草木初生的清新气息,弥漫在温暖的风里。
在一片开阔平坦、特意清理出的河畔平地上,两架彩绸装饰的简易球门遥遥相对,这便是今日蹴鞠大赛的场地。
西周早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客,有书院里的师生,更有踏青而至的城中百姓,不少小贩甚至支起了摊子,叫卖着果子糕点,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初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每一个洋溢着春日喜悦的脸上,也落在场中两支肃立对峙的蹴鞠队员身上。
一方白衣如雪,领口袖口绣着青云纹路,正是容与所在府学的“青云队”;另一方则身着玄色劲装,却是此次的对手——豫章书院的“玄豹队”。
容与站在队伍中,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芬芳的空气,握了握拳头。
他身旁的队友们都绷紧了神经,连金跃跃跃欲试,蒋若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对方,唯独没看到于函的身影——他刚才说去解个手,还没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