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巴黎"舞厅出来时,我的衬衫后背己经湿透了。
林菲菲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像刀子一样扎在脊梁骨上——愤怒的、惊慌的、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她趁赵老板去洗手间时,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了我的肉里。
"你他妈找死吗?"
我没回答,只是盯着她旗袍领口下新添的红痕,像是被人粗暴地啃咬过。她的假睫毛在霓虹灯下闪着廉价的金粉,唇膏晕到了嘴角,看起来狼狈又艳丽。
赵老板回来时,她己经换上了那副媚笑,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手指在他胸口画圈:"赵哥,我表哥刚调来市里,不懂规矩……"
那晚我最终没能带她走。
赵老板塞给我一张名片,上面烫金的"赵氏娱乐集团"几个字刺得眼睛发疼。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有前途",手掌又厚又重,像是压了一块生铁。临走时,他当着我的面,把手伸进林菲菲的旗袍里狠狠的拧了一把。
她没吭声,只是睫毛颤了颤。
第二天是周日,筒子楼比平时热闹多了。
我蹲在公共厨房煮粥时,二楼王婶突然出现在门口。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铁丝发卡别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一个空碗。
"小陈啊,来跟你借点醋。"
我赶忙递过醋瓶子,她却不急着走,眼睛往304的方向瞟:"昨晚听见动静没?"
"什么动静?"
王婶压低声音:"304那个,凌晨三点才回来,高跟鞋踩得震天响。"她撇撇嘴,"身上一股子烟酒味,裙子后面还沾着……"
"王婶,"我打断她,"您的醋。"
她讪讪地接过醋瓶子,倒了大半碗,突然凑近我说:"听说你去歌舞厅找她了?"
我手突然一抖,粥锅差点打翻掉。
"年轻人,婶子劝你一句,"她眼神往我裤裆扫了一眼,"那种女人碰不得,脏。"
我"咣当"一声盖上了锅盖:"她怎么了?"
王婶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去年夏天,我亲眼看见她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裙子都撕破了,腿上有血……"她做了个下流手势,"后来那车连着来了一个月,每次她都哭得嗷嗷叫。"
这时粥溢了出来,浇灭了煤油炉子。
傍晚,我在水房遇见正在洗衣服的林菲菲。
她蹲在地上,面前的大红塑料盆里泡着那件猩红的旗袍,水己经染成了淡粉色。她的手背上结着新鲜的痂,像是被烟头烫的。
"需要帮忙吗?"我问。
她头也不抬:"不用。"
旗袍的领口处有一道撕裂的痕迹,金线绣的牡丹花染了血,变成了暗红色。我蹲下身来,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那道裂口——
她猛地打掉我的手:"别碰!"
水花溅到了我的裤子上,她这才抬头看我,眼睛肿得像桃子,睫毛膏晕成了黑眼圈。晨光里,我看见她脖子上贴着膏药,边缘露出青紫的掐痕。
"赵老板?"我轻声问。
她冷笑一声,拧干旗袍,水珠砸在水泥地上像一串眼泪:"怎么,要写进你的新闻稿?《风尘女子的悲惨生活》?"
我没说话,帮她端起沉重的洗衣盆。
304的门上还贴着那个褪色的福字,边角被撕掉了一块,像是有人愤怒地拽过。她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床头柜上摆着红花油、纱布和半瓶二锅头。
"进来吧。"她说。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进入304。房间比我的还小,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贴着香港明星的海报,床头摆着一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堆满了化妆品。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的一排玻璃瓶,每个瓶子里都养着一支野花,在夕阳的照耀下微微发光。
"你种的?"我问。
她正把旗袍晾在铁丝上,闻言顿了顿:"楼下小孩给的。"
水滴从旗袍的下摆落了下来,在地上汇成一小滩血水。我注意到她晾衣服的动作很别扭,右手腕明显使不上力。
"手怎么了?"
"扭了。"她轻描淡写地说,转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板凳,"坐。"
板凳的一条腿短了一截,我坐下时差点栽倒。她笑出了声,眼角挤出了细小的纹路——这是我这几天第一次看见她真心的笑。
"你昨晚不该去。"她突然说。
"我看到他打你了。"
"那又怎样?"她从枕头下摸出烟,点燃一支,"你还能打回去?"
我没回答,目光落在她床头的一本书上——《打字入门》。书页己经翻得卷边,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她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突然把书塞到枕头底下:"随便看看。"
"你想换工作?"
"关你屁事。"她吐出一口烟,但语气己经没那么尖锐。
此时窗外传来了小孩跳皮筋的歌声,还有王婶呵斥孙子的声音。夕阳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她的脸上投下了细密的网格阴影。
"陈默,"她突然问我,"你谈过恋爱吗?"
这己经是她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没有。"我老实回答。
她笑了笑,伸手弹了弹烟灰:"怪不得。"
"什么?"
"你连撒谎都不会。"她凑近我,烟味混合着她身上的药香扑面而来,"昨晚你说是我表哥时,耳朵红得像猴屁股。"
我的耳根此刻又烧了起来。
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林菲菲的表情瞬间变得警觉。我起身开门,看见是王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那碗醋。
"304的,还你醋。"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内,"哟,小陈也在啊?"
林菲菲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放桌上吧。"
王婶却不走,反而挤了进来:"菲菲啊,婶子跟你说个事。"她瞥了我一眼,"上周居委会开会,有人反映咱们楼里……治安不太好。"
"所以呢?"
"所以啊,"王婶的视线落在晾着的旗袍上,盯着那片血迹,"有些同志建议,让'特殊职业'的住户去别处……"
林菲菲此时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太猛碰翻了小板凳。她比王婶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谁说的?"
王婶后退一步:"大家都……"
"大家?"林菲菲冷笑,"是二楼的李寡妇,还是三楼的张红霞?"她一把扯下晾着的旗袍,"看见了吗?这是血!我昨天摔的!你们是不是巴不得这是男人弄的?好坐实我是个?"
王婶脸色发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滚出去。"林菲菲指着门口,"再进我屋,我就去告诉你儿子,他每个月给你寄的钱都让你输在麻将桌上了。"
王婶落荒而逃。
门关上后,林菲菲的手才开始发抖。她蹲下去捡打翻的板凳,试了两次都没拿稳。我接过板凳,发现它轻得惊人——是用废木条钉的,其中一条腿还是用报纸卷的。
"她一首这样?"我问。
林菲菲这时点起了第三支烟:"自从去年看见我从赵老板车上下来。"她吐出一口烟圈,"老太太天天扒门缝,就等着抓我的把柄。"
我想起王婶说的"腿上有血",胸口发闷:"那天到底……"
"那天我月经突然来了,"她打断我,"弄脏了车座,他扇了我两巴掌。"她扯开衣领给我看肩膀上的疤,"这是烟头烫的,因为我说想辞职。"
夕阳此刻己经完全沉了下去,屋里只剩下烟头的红光和她亮得惊人的眼睛。
"陈默,"她突然说,"你能抱抱我吗?"
我没动。
"就一下。"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三天没睡好了。"
我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比想象中更单薄,脊椎骨一节节的凸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她在我怀里轻轻的颤抖,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别同情我,"她闷声说,"我不可怜。"
我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
她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又快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