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进的设备到货那天正下着冰雹,乒乓球大小的冰碴子砸在车间的铁皮房顶上,像是有千万台织布机同时断经。我抱着王师傅的搪瓷缸坐在医务室里,看着氧气管在他鼻尖凝出了水珠。他工装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缝着一块蓝布,遮住那个被血渍浸透的子弹孔——那是越南战场上留下来的。
"德国货...得用...专用油脂..."王师傅突然攥住我手腕,床头柜上的《机械原理》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书页间飘出一张泛黄的图纸,那是他手绘的七号机传动系统,铅笔痕迹被反复得己经发亮。
赵美玲撞开门时发梢还在滴着水滴,牛仔短裤下的大白腿被冰雹砸出红点:"新织机卡死了!"她工字背心的肩带自然滑落,露出锁骨下方结痂的烫伤。李春桃抓起听针跟了出去,白色吊带裙后腰别着一朵塑料栀子花。
这时德国产的GA615型织机前围满了人,女工们彩色的吊带裙像打翻的颜料盒。设备科新来的技术员小陈正用德语咒骂着,他腕上的西铁城光手表磕在触摸屏上,擦出米粒大的划痕。
"让开。"李春桃的塑料凉鞋踩进冷却液里,她踮脚查看电子提花装置时,裙摆的补丁蹭到了控制面板。我瞥见故障代码ER37,转头问小陈:"润滑系统报警?"
"你们按规程保养了吗?"小陈扯松金利来领带,"这种精密设备要用美孚XHP222。"他皮鞋尖踢翻的油桶上,赫然印着设备科新批的锂基脂标号。
李春桃突然举起压力表:"油路实际压力只有标称值60%。"她胳膊内侧的钢笔字迹被汗水晕开——是昨晚电大课本里的液压公式。小陈夺过压力表时,表盘玻璃映出他抽搐的眼角。
这时王师傅的咳嗽声从走廊传来,他抱着氧气袋挪到机台前,蓝条纹的病号服下露出了半截工装裤:"拿...拿煤油洗滤网..."枯树枝似的手指戳向液压阀,医用胶布在金属外壳上留下了黏痕。
"你这老古董可别碰这精密设备!"小陈挡开王师傅的手。老人一个踉跄,氧气管扯落在地。李春桃扶他时,病号服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了腕上输液的淤青。
我挤进两人中间:"按王师傅说的做。"小陈的冷笑混着冰雹声:"出了问题你负责?"他突然愣住——赵美玲正用海鸥相机对着他:"设备科采购的滤芯比市价高47%,要看看发票吗?"
拆开液压阀时,外面的冰雹己经转成了冻雨。李春桃用发夹挑出一团棉絮:"滤网三个月没换。"她指甲缝里的油污在触摸屏上按出梅花印,小陈的尖叫声被警报声吞没。
这时王师傅突然跪倒在油污里,他攥着那团棉絮剧烈的咳嗽着,血点溅在德文说明书上。赵美玲的牛仔外套盖住他发抖的脊背时,我瞥见衣服内袋露出的《会计资格证》——封皮还粘着食堂的饭票。
深夜抢修的时候,李春桃把电大课本垫在控制柜下当椅子。她吊带裙的松紧带断了,用回形针别着肩带:"王师傅说德国机器怕潮,得在配电箱放石灰包。"她小腿上未愈的刮伤泡在冷却液里,边缘都有点发白溃烂。
等新滤芯装上时,冻雨在车间顶棚结了一层冰壳。赵美玲哆嗦着递来一碗姜汤,她涂着丹蔻的脚趾蜷在破洞丝袜里:"老周说王师傅不肯转院,非要看新机器转起来再说。"
王师傅是在黎明时分停止呼吸的。他左手攥着劳模奖章,右手捏着一截德国产传感器导线。赵美玲翻找寿衣时,在他枕头下发现一捆扎好的技改方案——用钢笔写在1983年的奖状背面。
更衣室改成临时悼念堂那天,七号机突然就罢工了。李春桃拆开送经装置,发现齿轮间卡着半朵栀子花干。她对着阳光转动着花瓣,忽然就哭了起来——花蕊里藏着一粒1983年的红星纽扣。
在追悼会上,厂长念稿时念错了王师傅的工龄。李春桃突然冲上台,她雪纺吊带裙的腰链刮翻了话筒:"王德发,男,1948年生,当年参加过对印自卫反击战,之后进入纺织厂..."她说话的声音震得挽联都簌簌作响。
守灵那夜,赵美玲把《会计资格证》摊在供桌上:"王师傅一首鼓励我要继续学习。"她热裤口袋里露出半张撕碎的歌舞厅门票,"他说...说姑娘家要有真本事。"
我抱着王师傅的工具箱蜷在长椅上,嗅到栀子花香混着来苏水味。李春桃突然掀开工具箱的夹层,泛黄的《入党申请书》落了出来——落款日期停在了1984年,组织意见栏空白得像新雪。
新设备重新启动时,前几天冻的冰棱从换气扇坠落。李春桃按下了启动按钮,电子屏的蓝光映亮她锁骨的烫伤——是七号机最后一次大修时溅的火星。赵美玲突然指着运转指示灯:"你们看,像不像王师傅的烟头?"
当厂区广播播放《送别》时,我摸到口袋里的硬物。是王师傅临终前塞给我的子弹壳,弹壳刻着歪扭的"七号机维护要点"。此刻李春桃的电大学习资料在工具箱里沙沙作响,赵美玲的算盘声从会计室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