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桃的电大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厂区的梧桐树开始了一年一度的飘絮。她攥着信封站在七号机前，鹅黄色吊带裙的蕾丝边被飞梭勾出了线头。我正给新来的挡车工示范换梭子，瞥见她裙摆上沾着的粉笔灰——是昨晚在夜校黑板前站太久的痕迹。
"春桃姐！"穿果绿色短裤的实习女工小跑着过来，马尾辫上绑着荧光发圈，"德国机又报警了！"她膝盖上贴着卡通创可贴，小腿肚还留着军训时晒出的黑白分界线。
李春桃把通知书塞进工具柜时，带倒了王师傅的搪瓷缸。缸底结块的茶垢碎成了粉末，露出用红漆写着"七车间留念1983"的底款。她弯腰时吊带不经意滑落，肩胛骨上的烫伤疤痕像一幅褪色的地图。
德国织机的触摸屏闪着ER45故障码，赵美玲踩着细高跟冲进来，职业套装的口袋里露出半截计算器："备件采购单被财务卡住了。"她新烫的卷发沾着棉絮，丝袜勾破的洞用指甲油涂成了梅花。
设备科新派的技术员小林正嚼着口香糖走过来："早说过国产润滑油不行。"他腕上的卡西欧电子表正倒计时保养时间，"按手册要换美孚全合成的。"说着掏出一瓶印着德文的润滑剂，瓶身生产日期被刮花成了白斑。
李春桃这时突然举起游标卡尺："油泵柱塞首径超标0.02毫米。"卡尺寒光映出小林发青的下巴，"这是上周刚换的备件。"她工装的短裤口袋里掉出一本电大课本，《液压传动》书页间夹着王师傅的铅笔草图。
赵美玲用计算器敲着报价单："美孚采购价比市场高63%。"她胸前的会计徽章在日光灯下反光，"小林科长，请你解释一下差价进哪个账户了？"
这时车间突然停电了，黑暗中有女工尖叫。我摸到配电箱时撞上穿电工服的老周，他工具包里的试电笔亮起了红光："又是接触器老化。"他工装裤的膝盖处打着帆布补丁，安全帽带子被汗水泡得发白。
应急灯亮起时，李春桃正用发夹挑开接触器触点："铜片氧化层超0.1毫米。"她吊带裙后背被汗水洇成深V，脊梁骨凸起处粘着棉絮。小林想抢工具被赵美玲拦住，她高跟鞋尖碾着块碎玻璃："当心触电。"
重启设备时，锅炉房的老王头端着枸杞茶晃了进来，藏蓝工装敞着怀，露出印着"劳动模范1987"的汗衫："德国佬机器娇气，不如咱的老铁牛。"他茶缸里泡着的菊花粘在缸壁，像钉死的标本。
这时新来的挡车工突然哭出声，她粉红的吊带裙的肩带被飞梭扯断，锁骨下方划出一道血痕。李春桃用回形针替她别好衣襟，别针尖蘸着红药水在裙摆写："经线张力超3N要报告。"
食堂开饭铃声响起时，赵美玲在更衣室里堵住小林："设备科上周的差旅费有问题。"她翻开了凭证册，"青岛到上海的火车票，怎么会有两张同车厢同座号？"小林额头的汗珠滴在了报销单上，晕开了圆珠笔字迹。
李春桃此时蹲在备件库核对清单，电大课本垫在膝盖上。她的工装短裤卷起边，露出小腿肚新旧交替的伤痕。我递扳手时碰到她指尖的茧，比王师傅的要薄一些，却更粗糙。
"这批齿轮的硬度不够。"她举起金相砂纸打磨的试件，"像用轧钢余料做的。"砂纸在日光灯下扬起银色粉尘，落在她发梢像早生的华发。
这时厂区广播突然播放《春天的故事》，歌声盖住了七号机的异响。赵美玲踩着音乐节拍冲了进来，职业装裙摆扫倒了一个机油壶："查到了！设备科虚开八万七千..."她突然噤声——小林正举着相机在窗外偷拍。
吃过午饭后，李春桃抓起王师傅的听针按在设备外壳上："主轴轴承有间隙。"她吊带裙腋下的缝线不知什么时候崩开的，用绝缘胶带临时粘着，"需要紧急停机处理。"
小林冲进来挡住操作台："停机要扣全员绩效！"他西装口袋露出半截中华烟，过滤嘴上的金线在警报灯下首反光。赵美玲突然举起手机："你刚才的话我都录下来了，要听听吗？"
在拆解轴承箱时，电工老周递来了专用拉马："德国货得用这个。"他工具包挂着的平安符褪成灰白，边缘绣着"1993年技术比武优胜"。李春桃用千分表测量轴瓦间隙，睫毛在读数镜上投下了一抹蝶影。
"超差将近0.05毫米。"她转头时吊带又滑落了，锁骨下的烫伤像枚印章，"备件尺寸不对。"我翻出采购合同，德文参数栏有涂改液痕迹。
当暴雨突至时，赵美玲在财务室窗台发现一个胶卷盒。冲洗出来的照片上，小林正往设备科保险柜塞信封。照片边角露出半截手臂——腕表是刘科长被捕前戴的那块。
晚上李春桃在夜校教室擦黑板时，电大教授突然提问："哪位同学说说液压阀失效的连锁反应？"她举起的手悬在半空，粉笔灰从指缝漏下，在投影仪光柱里跳成星河。
更衣室挂钟敲响十下时，我摸到工具柜里有本硬皮笔记。王师傅的钢笔字爬满了页脚："92年3月7日，发现七号机地脚螺栓松动，用美工刀在水泥地划标记线..."最后一行停在"98年4月16日，咳血，得教大根看液压图"。
赵美玲这时踹门进来，职业装换成了洗白的牛仔短裤："纪检组明天进驻。"她撕掉腿上的丝袜，露出结痂的烫伤，"你猜我在旧档案里发现了什么？"她展开的泛黄图纸上，七号机原始设计图被红笔圈出一个零件——正是小林坚持要换的德国产传感器。
李春桃这时突然抱着备件冲了进来，马尾辫散成乱麻："轴承座的铸砂没清干净！"她吊带裙肩带彻底断裂，用游标卡尺当别针暂时卡住。工具箱底层突然掉出个铁盒，里面是王师傅收集的断梭——最早那枚刻着"1991.7.1"。
暴雨冲刷着车间玻璃窗，德国织机的警报声与雷声共振。赵美玲在会计凭证上画出红色箭头，李春桃把电大课本垫在摇晃的机台下，我攥着王师傅的笔记，忽然明白那些经年累月的划线，都是老工人留给新世界的经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