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玲拖着两个编织袋走出广州火车站时,黏稠的湿热空气立刻糊住了她的眼镜片。褪色的"棉纺厂"字样在蛇皮袋上洇开,和周围打工者印着"富士康""比亚迪"的行李堆格格不入。她摸出兜里的纸条,上面记着老乡给介绍的灯具厂地址,汗湿的指腹把圆珠笔字迹蹭成了蓝色的云。
城中村的握手楼挤得像生锈的齿轮。赵美玲缩着肩膀穿过了晾满内衣的窄巷,塑料拖鞋啪嗒啪嗒拍打着青苔。招工启事糊在三楼的铁门上,红纸被雨水泡成了大酱色:"急招会计,包吃住,月薪2800。"
财务室是在仓库的夹层里,铁皮屋顶晒得发烫。前任会计的办公桌抽屉里留着半包白沙烟,烟灰缸积着褐色茶垢。赵美玲擦桌子时,从文件筐底翻出一沓泛黄的《尘肺病防治手册》,扉页签着"王雪 2003.6"——可能是某个同乡遗落的。
"这是去年的账本。"老板扔过来三个纸箱,灰扑扑的凭证堆里夹着蟑螂壳,"税务局说我们成本票有问题,给你一周时间整理清楚。"
赵美玲在二手市场买了一台电风扇。扇叶转动时带着缺油的吱呀声,把澳门某商贸公司的发票吹得满屋子飞。她蹲在地上一张张的整理,发现三张连号的运输发票,收货方竟然是周振海当年注册的空壳公司。
车间飘来的塑胶味让人头晕。核对到凌晨两点时,她突然听见天花板传来窸窣声。她踩着摇摇晃晃的货架爬上去,手电光照见通风管里塞着一个铁盒——里面是2002年的分房名单复印件,三十六个红手印旁新增了枚金色指印,纹路和税务局罚款单上的公章边缘重合。
第一次发薪日,老板娘递来的信封薄得可疑。赵美玲数了三遍,2356.8元。"扣了水电费。"女人晃着钥匙串,"下个月搬去仓库睡,给你省房租。"
仓库阁楼闷得像蒸笼,赵美玲把王雪留下的搪瓷缸垫在床腿防潮。半夜老鼠啃噬纸箱的响动中,她打着手电看《小企业会计准则》,书页间夹着李春桃寄来的信:"小崔说现在查账严,千万留底单......
税务局查账那天,赵美玲提前熨平了工装。检查员的手指在凭证堆里翻检,突然停在一张购买"灯具配件"的发票:"这个供应商不是三年前注销了吗?"
赵美玲的后背瞬间透湿。她想起上周在废品堆发现的送货单,同一家公司的公章盖在发霉的纸箱上。老板快步上前递烟:"会计新来的不懂,我们马上补材料......"
当晚她被叫进办公室。老板甩出个红包:"明天起你管现金账。"赵美玲摸到红包里硬邦邦的东西——是一把挂着澳门赌场筹码的钥匙。
城中村的五金店成了她的避难所。生锈的货架上,标着"工人五金"的螺丝钉让她想起郑小军粗粝的手掌。她买了一把三环锁扣在阁楼的铁门上,每晚对账时都能听见老板娘在楼下清点筹码的脆响。
发现澳门公司流水异常的那晚,赵美玲冒雨跑到了邮局。寄给小崔的举报信里夹着钥匙模印,信封用养鸡场的疫苗单糊口。回程时巷口的肠粉摊飘着豆豉香,她突然想起今天是王雪的忌日。
"赵会计,今晚加班。"老板娘抱来一箱空白收据。赵美玲看着窗外暴雨,把温度计贴在了发烫的电脑主机上——红色液柱卡在18℃不动,就像清花间爆炸前夜永远定格的仪表。
凌晨三点,她终于从加密文件夹里扒出真相:近三年虚开增值税发票247万,资金通过澳门珠宝行洗白。她把U盘藏进劳保鞋的瞬间,仓库卷帘门被砸得震山响。
赵美玲抱着账本冲进了雨幕。拖鞋陷在污水井盖的缝隙里,她赤着脚踩过碎玻璃时,她想起二十年前纺织厂消防演练的哨声。在城中村迷宫般的巷道里,税务局检查员的名片被雨水泡烂,最后三个数字糊成了安全生产标语上的"000"。
在24小时便利店打印完证据,老板带着两个壮汉堵住了门口。赵美玲抓起货架上的辣椒水喷雾一阵狂喷,在警报器的尖叫声中,她撞开了消防通道逃往派出所。怀里的凭证被雨水浸透,2008年的运输单开始褪色,周振海的签名晕染成哭泣的脸。
在所里做完笔录己经是清晨。警察递过来毛巾时,赵美玲发现自己的脚底板扎着三块玻璃碴,和当年车间的铁屑一样黑。手机里此时23个未接来电,最后一条短信来自陌生号码:"你爸的工伤赔偿金还要不要?"
她在医院的走廊给小崔打电话,背景音乐里混着养鸡场的鸡鸣。"证据链己经固定。"注册会计师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春桃姐让我告诉你,粮仓的燕子今年回来了。"
离职结算那日,赵美玲在工资表上摁手印。红色印泥渗进掌纹时,她突然看清那个金色指印的秘密——老板娘小拇指戴着周振海案查封的金戒指。走出厂门时,保安亭的监控正对焦她怀里的纸箱,里面装着王雪的搪瓷缸和半本《尘肺病防治手册》。
城中村拆迁队这时也开始了围挡施工。赵美玲站在瓦砾堆前,看着挖掘机铲碎她住过的铁皮屋。半截温度计从废墟里闪出红光,18℃的标线在春日下泛起养鸡场玉米碎屑的金黄。
新工作是在开发区的电子厂。赵美玲的工位贴着《税法新规》,键盘下压着举报回执单。下班路过新建的区块链大厦时,总要多看两眼LED屏上的"安全生产月"标语——用的是老家纺织厂同款的宋体字。
清明时回城祭扫的那天,赵美玲在高铁上整理凭证。突然发现2010年的账本缺了三个月的记录,那个暴雨夜的记忆正在褪色。她摸出老式温度计,红色酒精柱终于升到了25℃,在南方的梅雨季里微微的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