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年的夏天,当郑小军把"工人五金"的招牌擦亮时,晨光正掠过对面小学新漆的围栏。他特意选了墨绿色的底漆,和旁边粮油店的遮阳棚形成柔和的渐变。卷帘门拉起时发出琴弦般的颤音,惊醒了屋檐下的家燕,它们衔着草茎掠过货架上整齐排列的镀锌管,像在丈量金属森林的间距。
他的这间店铺前身是国营农机站的配件仓库。郑小军用买断安置费然后又借了点钱盘下这里时,墙角还堆着八十年代的播种机链条。他把这些拇指粗的铁环改造成门帘,每当穿堂风掠过,金属碰撞声便与远处养鸡场的喂食铃遥相呼应。最里侧的货架保留着当年存放种子的木格,现在盛满按首径分类的螺丝钉,黄铜色的M6螺栓躺在曾经装旱稻种的格子里,像在延续某种生长的使命。
开业后的第一单是给小学修理旗杆滑轮。教导主任盯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在尼龙绳间翻飞,突然问:"您之前当过机械兵吧?"郑小军笑了笑,把替换下来的锈蚀铁扣收进铝饭盒——那是他父亲当年在车间检修时的随身物件,盒盖内侧还留着"安全生产标兵"的搪瓷印花。
梅雨季来临时,货架上的膨胀螺栓开始结露。郑小军把父亲留下的除湿机改装成恒温柜,压缩机嗡嗡声让他想起当年车间里的柴油发电机。某天清晨发现柜内凝水珠在镀锌管表面连成串,恰似当年坦克履带碾过的春草轨迹。
对面小卖部老板娘送来了十六个腌菜坛子,想改成花盆。郑小军用角磨机在坛底钻排水孔时,陶土粉末落进迷彩服的褶皱里,混着金属屑形成奇特的迷彩色块。最后那只坛子内壁刻着"1987年产",他用环氧树脂补好裂缝,悄悄摆在货架最高处当湿度计用。
三伏天里最热的中午,五金店门口总会摆出冰镇酸梅汤。贴着"欢迎自取"的保温桶原先是部队的润滑油容器,郑小军煮了三天三夜才去掉机油味。穿蓝工装的环卫工老张每次来喝,都会在桶盖上放两颗薄荷糖,糖纸渐渐铺满柜台玻璃下层,隔着玻璃与螺丝钉标本形成冷暖交织的抽象画。
八月的暴雨说来就来,这天的暴雨冲垮了菜市场的遮雨棚。郑小军连夜焊好十六根支撑架,用的全是仓库积压的滞销角钢。市场管理所送来锦旗那天,他正用废旧轴承给孩子们做滚铁环,旗杆上的黄铜管套在阳光下闪动,让锦旗上的"下岗好模范"五个字在地面投下了流动的金斑。
秋分那天,农机站的老站长拄着拐走进了店铺。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改装过的种子货架,突然从裤兜掏出把1975年的六角扳手:"该传给会疼它的人。"郑小军把这件古董锁进了防潮柜,玻璃门上渐渐凝出类似柴油雾的图案,细看竟是父亲年轻时在织机上刻的产量数据。
初雪飘落时,郑小军开始用边角料做金属风铃。报废的游标卡尺改造成音锤,每当北风穿过五金店的门廊,那些曾经丈量过千分之一的精密刻度,便在黄铜管与钢片的碰撞中重获新生。最受欢迎的那串被小学买走挂在图书馆,孩子们说风雪天的阅读时刻,总能听见春天修理机器的叮当声。
除夕闭店前,他照例给每件工具涂防锈油。当抹到父亲那套1972年的梅花扳手时,发现其中10mm规格的齿纹里嵌着粒干瘪的棉籽。可能是三十年前检修清花机时落下的,如今在机油与时光的浸润下,竟隐约透出点青芒。
郑小军把这粒种子封进空黄铜管,挂在正对校门的货架中央。每天清晨,第一个推门进来的顾客总会惊动这枚金属胶囊,叮咚声混着早读课的童声飘向远方,像在预告某个即将破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