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临终的前三天,养鸡场的自动喂食系统突然故障。三百只鸡在黎明时分集体撞向粮仓东墙,喙尖沾着墙灰在食槽边缘划出凌乱刻痕。李春桃蹲在监控器前回放录像,发现它们撞击的节奏恰好与职业病医院呼吸监护仪的警报频率同步。我们赶到病房时,王雪正用浮肿的手指氧气面罩的裂纹,说听见清花间的老式电铃在响。
殡仪馆的灵车来拉人那日,街道主任送来的花圈卡在了粮仓大门。松枝上的黑绸带勾住了门框的铁锈,在朔风里抖成一条挣扎的引魂幡。李春桃踩着梯子去解,指甲缝里嵌进三十年前的桐油漆屑。她突然说这漆味和王雪工装兜里的薄荷糖一个味道,那些糖纸总是叠成经纬交错的模样,用来包裹鸡苗的脐带血痂。
我们坐在堆满疫苗瓶的仓库里折元宝。街道去年淘汰的防疫手册被撕成纸片,油墨在锡箔上洇出蓝灰色的肺叶纹理。李春桃把王雪留下的呼吸训练仪改装成了鼓风机,吹得满地纸钱粘在鸡笼铁网,像给三百只芦花鸡戴上了孝帽。夜半时分,某只母鸡突然啄破网眼,吞下了一张浸透煤油的火纸。
葬礼定在小寒那天。火葬场的烟囱喷出灰絮时,养鸡场的温控仪显示室外零下九度。李春桃从冰柜底层翻出王雪寄存的雾化药液,玻璃瓶上结着2003年的霜花。她将药水倒进焚化炉通风口,青烟在空中扭成支气管的形状,末端悬着颗结晶化的痰液,在阳光下折射出养鸡场屋顶的波纹板。
骨灰盒暂存在粮仓西侧的防空洞。李春桃用淘汰的鸡舍隔热棉包住石匣,说这样能留住王雪咳嗽时的余温。深夜我起来添饲料,看见月光从通风孔漏进来,在骨灰盒表面照出十六道划痕——正是当年清花间遇难者的人数。三百只鸡在此时突然振翅,羽绒纷飞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叩击铁门,节奏像极了过去王雪来借《尘肺病防治手册》时的敲门声。
街道送来的抚恤金装在印着"安全生产"的信封里。李春桃把钱换成三百支动物用抗生素,针管堆在曾停放王雪病床的位置。某天清晨发现其中一支的玻璃管壁内长出絮状结晶,仿佛是微型肺叶模型,肺泡间缠着金丝支架的残片。赵美玲说这是苯并芘与眼泪的共生物,李春桃却把结晶串成了吊坠,挂在鸡舍中央的通风扇上。
王雪头七那夜,粮仓所有的温度计突然都不好使了。水银珠上下滚动着。李春桃蹲在地上看了半小时,突然指着一个温度计说那个里面的水银珠特别亮,像王雪CT片上那个被金丝固定的结节。我们把这个温度计拿下来,放在了她的劳保用品柜子里。
清明前整理遗物,从她寄存的劳保柜里翻出一个铁皮盒。十二卷录音带贴着泛黄的医用胶布,放进街道淘汰的防疫宣传车卡座,播出来全是深夜的咳嗽声。李春桃把磁带接进自动喂食机的定时系统,现在每天凌晨三点,料槽闸门会随着剧烈的呛咳声开启,惊得雏鸡们扑棱翅膀学习飞行姿态。某次街道派人检查防疫,听见磁带里2001年的某声咳嗽突然卡顿,紧接着传出周振海在澳门赌场的洗钱录音。
梅雨季来临时,骨灰盒开始渗出淡黄色液体。赵美玲取样检测说是降尘剂与鸡粪发酵酶的混合物,李春桃却每天用注射器抽取三毫升,掺进病弱雏鸡的饮用水。服用过的鸡崽眼底好像会浮现出淡金网格,像缩小版的金丝支架投影。最弱的那只突然某天飞上七米高的横梁,爪印在积灰中勾出安全生产标语缺失的偏旁。
中元节烧纸那晚,粮仓所有监控器闪过雪花噪点。回放录像发现三百只鸡同时仰头凝望虚空,喙尖组成不断变幻的经纬坐标。李春桃对着满天的星星比划了一整夜,黎明时我撬开西南墙角,挖出一个泡在冷却油里的铁盒。里面装着王雪私藏的1998年事故现场照片,血肉模糊的指缝间露出半张分房名单,十六个亡魂的红手印在油污里宛如鸡冠颤动。
寒露那天,街道派人来喷消毒水。喷雾触及骨灰盒的瞬间,排风扇突然倒转,将王雪以前工装上的棉絮吹满了粮仓。一片碎布挂在了公鸡的肉髯上,灯光下显出一串褪色的考勤编号。李春桃翻出二十年前的工资单对照,发现这是王雪父亲当年的工号——那个在爆炸前更换传感器的人。
立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压垮了粮仓的顶棚。我们在废墟里翻找幸存的鸡群时,李春桃从冰碴中抠出一块琥珀状的物体。中心封着片完整的肺叶模型,表面金丝网格与王雪最后一次CT片完全吻合。三百只鸡突然围成圆圈,用喙尖在雪地上啄出一个箭头标志,箭头端正指向三公里外的职业病医院废墟。
除夕夜,最后一只服用过骨灰渗液的母鸡开始下蛋了。蛋壳布满了支气管状的凸起纹路。赵美玲在值班室仿佛听见诡异的咳嗽声,监控显示所有鸡蛋在午夜同时震动,频率与2003年互助会第一次呼吸训练时的心电图重叠。李春桃把其中一枚埋进王雪摔倒过的饲料堆,开春时那里长出了开着灰花的植物。
而今我常坐在新修的鸡舍顶棚,看街道送来的太阳能板在暮色中闪烁。三百只鸡的脚环在暗处泛起幽光,像漂浮的尘埃悬浮在2006年的冬天。粮仓遗址上立着一块锈铁板,李春桃用氧气瓶喷枪烧出"尘肺病防治示范点"的字样,灼痕边缘偶尔会渗出淡黄液体,舔尝时有薄荷混合鸡饲料的滋味。风过时铁板嗡鸣作响,附近的老工人说那声音像极了王雪教他们呼吸时,工装口袋里沙沙作响的CT片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