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私营纺织厂的设备间里，搪瓷缸接住齿轮箱渗出的黑油。缸身上"安全生产标兵1998"的红字被机油浸得发亮，边缘缺口处粘着去年压锭时的棉絮。窗外飘来地沟油的焦糊味，混着劣质润滑油的酸气，熏得人太阳穴首跳。
"张师傅！三号车又卡梭了！"新来的挡车工隔着铁门喊，河南口音裹在织机的轰鸣里。我摸出了七号机拆下来的调节扳手，指腹蹭过刻着"津田驹1992"的钢印——这扳手跟着我修了九年设备，如今在私企车间成了违禁品。
私营老板姓陈，温州人，脑门油亮得能照见车间横梁。他踩着鳄鱼皮鞋踢开了脚边的棉纱团："老张，这批丰田织机你给我保到年底，工资我给你加三成。"
我盯着他腕上的金表，秒针跳动的节奏跟车间电压不稳的频闪同步："变速箱轴承要换了，原厂件得去大连找。"
"换什么换！"陈老板吐掉牙签，"用农机站的拖拉机轴承改，尺寸差多少你给我锉出来。"他踹了一脚漏油的齿轮箱，黑乎乎的液体溅到我的劳保鞋上，和国营厂用的进口润滑油完全是两个味儿。
王雪这时突然从经纱架后头探出身，蓝色的工装裤换成了超短裙，大腿上的烫伤疤用粉底盖着："陈总，我的夜班补贴......"
"补贴个屁！"陈老板掀开账本，"这个月次品率超了七成，全从你们工资里扣！"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混着机油味，熏得王雪眼眶发红——去年在国营厂被保安撕破工装时，她都没掉过眼泪。
快下班时我在更衣室用柴油洗手，指甲缝里的油泥积了半毫米厚。郑小军猫着腰钻了进来，薄荷绿工装换成了地摊迷彩服："大根哥，帮我改个套筒扳手。"
他残缺的左手小指套着铁皮护具，说是给汽修厂倒腾配件伤的。我摸出七号机最后一块仪表盘，指针永远停在480转："拿这个改，日本进口的锰钢。"
"使不得！"郑小军突然压低声音，"姓陈的派人盯着呢，上周老刘偷了个齿轮，手指都被砸了还给开除了，一分钱都没给。"他撩起衣摆，腰间别着一把改锥——是国营厂设备上拆的。
夜班铃响起时，王雪塞给我两个烤红薯。她指甲缝里嵌着化纤丝："三号车的小崔咳血了，诊断说是尘肺初期。"我看到红薯皮上沾着红色的印泥，是改制组的封条——这丫头又去扒废料场的文件了。
凌晨三点，我在液压泵异响中惊醒。陈老板新进的二手设备像群垂死的老兽，轴承滚珠的摩擦声听得人牙酸。摸到三号车时，小崔正蜷在纱锭堆里发抖，胸前的工牌印着"临时工071"，嘴角还挂着血丝。
"张师傅...咳...梭箱定位又跑了..."她攥着半截红领巾擦嘴，血渍在星星火炬图案上晕开。我瞥见调节杆上的锉痕——准是郑小军用农机轴承改的件儿尺寸不对。
搪瓷缸再次伸进设备接油时，缸底突然传来了"当啷"一声。我摸出是一个带螺纹的金属片，借着月光看清是七号机的定位销——去年拍卖会前被我偷偷藏起来的，怎么会出现在这？
"那个是我的！"陈老板这时突然从阴影里钻出来，金表链卡在袖扣上，"国营厂的废件都归我，合同里写着呢！"
我被反锁在仓库里，透过气窗看见郑小军跪在碎瓷片上。陈老板的镀锌钢管敲着他残缺的左手："说！倒卖多少配件了？"
王雪这时突然冲进车间拉了电闸，三十台织机同时发出的哀鸣震得玻璃嗡嗡响。她扯开超短裙肩带，露出胸前的烫伤疤："九八年压锭时你还在温州卖假鞋呢！知道这是什么吗？蒸汽压力阀爆了烙的！"
陈老板举起钢管就要砸，我猛地撞开了仓库门。七号机的定位销扎进我的掌心，血滴在"津田驹1992"的钢印上。混乱中我瞥见小崔在翻会计室的窗户，她手里攥着的账本封面印着周振海的私章。
派出所的车在晨雾中闪着警灯。我蹲在花坛边用机油洗伤口，1998年的劳模奖章从兜里滑出。王雪裹着保安的破棉袄走过来，大腿的淤青在晨光里发紫："小崔带着账本跑了，说是去海南找赵姐。"
郑小军一瘸一拐地拎着工具箱跑来："大根哥，姓陈的把七号机零件装船了，说是卖到越南。"他打开箱盖，里面堆着二十七个定位销——全是从不同设备上偷拆的国营厂原件。
我摸出搪瓷缸，最后的黑油正从缺口处渗出。此时压锭纪念碑的方向传来了货轮的汽笛声，当年保下来的进口设备，此刻正混在走私货里漂向公海。王雪突然抓起扳手砸向顶着灯的车，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那些麻雀脚上缠着红色的化纤丝，像无数飘摇的经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