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七号机的浆纱池边上,手里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馒头。机油味混着霉变的棉絮首往鼻子里钻,头顶的日光灯管滋滋的响着,把郑小军那张青灰色的脸照得像停尸房的死人。
"大根哥,财务科亮了一宿的灯。"郑小军把扳手插进了裤腰,断指处的纱布渗着黄水,"赵会计怕是魔怔了,我半夜撒尿瞅见她在撕账本。"
我往嘴里塞了口馒头渣,1998年压锭时封存的冷却油味在喉头翻滚。这时厂区喇叭突然炸响,震得满地螺丝钉都在跳:"全体职工注意,九点整到压锭纪念碑前集合!"
整点时赵美玲站在红布蒙着的拍卖台后头,酒红色西装裤被晒褪了色。她胸前别着的工牌反着光,我看清上面印着"1998年度先进工作者"——那年她带着女工创下万米无疵布纪录,奖状还挂在荣誉室里吃灰。
"第一件拍品,FA506细纱机二十台。"拍卖师敲槌的动静像子弹上膛,"起拍价每台八千!"
温州商人举牌的姿势像在菜市场挑大白菜,他腕上的金表晃得人眼晕。我数着他豪车边十八辆九成新的东风卡车,车斗里垫的防雨布还是去年出口日本时剩下的。
"那是咱的吃饭家伙!"王雪突然从人堆里窜出来,蓝色工装裤膝盖磨得透亮。她张开胳膊拦在卡车前,胸前的烫伤疤随着喘息起伏,"九八年压锭保住的设备,你们......"
两个穿迷彩服的保安架起她就走,王雪乱蹬的胶鞋在车头刮出刺耳声响。"刺啦"一声,工装裤裆部裂开条缝,露出大腿内侧的烫伤——去年烘干机蒸汽管爆裂留下的。
"第八次流拍。"赵美玲突然出声,声音哑得像砂纸打磨铁锈,"还剩七号机的丰田织机,起拍价......"
"等等!"我挤出人群,汗湿的工装黏在后背,"这机器九二年引进时花的外汇,账上写着二百八十万!"
全场静了一瞬。穿鳄鱼皮鞋的商人嗤笑着吐烟圈:"老师傅,现在废铁价一斤八毛二。"
月光从财务科破碎的窗棂漏进来,赵美玲蜷在老式电脑前活像只脱了毛的鹌鹑。显示器蓝光映着她眼下的乌青,键盘上落满了烟灰。
"周振海九五年就在香港注册公司了。"她突然开口,水晶指甲戳着屏幕,"看这笔电汇,九八年压锭补贴到账当天,三十万美金转去离岸账户。"
我凑近一看,密密麻麻的数字像蚂蚁在爬。赵美玲调出一张发票扫描件:"说是采购瑞士轴承,实际买的是地条钢。"她指甲在"津田驹"的日文印章上刮出刺啦声,"这章边缘的豁口,和咱们厂采购单上的一模一样。"
窗外此时传来了卡车的轰鸣声,十八辆东风车排着队往外运细纱机。王雪的哭喊声刺破夜空:"你们这些喝人血的......"
赵美玲这时突然剧烈咳嗽,痰盂里浮着棉絮状的血丝。我瞥见废纸篓里撕碎的账页,1997年那页写着"李春桃等36人分房补助金"——那年筒子楼扩建,我家分到的阳台至今还漏雨。
我在废料堆里翻找七号机的备用齿轮时,月光突然被乌云吞了。雷声碾过厂房的屋顶,暴雨砸在压锭纪念碑上冲刷着"光荣下岗"的金漆。
破笔记本躺在锈蚀的齿轮箱底下,人造革封面爬满了霉斑。老厂长工整的钢笔字在1993年4月17日这页写道:"今日熔铸金条18根,每根100克,藏于3号楼地基。"我数着后面密密麻麻的正字,到1997年改制前夕,黄金总数己达4800克。
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我看见王雪蹲在纪念碑的底座旁。她用工装裤兜着的劳保布擦拭金漆,胸前烫伤疤上的水珠泛着冷光。郑小军从仓库方向窜来,断指捏着半截电缆:"大根哥,那帮孙子在拆变压器呢!"
暴雨中的拍卖场像台漏电的织布机。赵美玲攥着话筒的手背暴起了青筋:"最后一件拍品,厂区土地70年使用权......"
"且慢!"穿某制服的人踏着水洼进场,雨水顺着大檐帽往下淌,"接到举报,本次拍卖涉嫌国有资产流失。"他身后跟着穿雨衣的审计员,拎着的密码箱滴着水。
温州商人突然起身,金表带卡在椅缝里。十八辆卡车同时倒车,车灯在雨幕里织成惨白的经线。王雪不知从哪冒出来,光脚踩在碎玻璃上:"账本!赵姐快拿账本!"
赵美玲突然软倒在拍卖台后,显示器滚落在地。蓝屏上跳动的汇款记录里,周振海的香港账户正闪着血红的光标。
我在配电室躲雨时,老厂长的笔记本在我掌心渐渐发烫。1995年5月12日的记录写着:"3号楼203室东墙第三块砖。"暴雨冲刷着筒子楼外墙,我摸到松动的红砖时,指尖传来了金属的冷。
金条用油纸包着,夹在建筑手册和计划生育报表中间。王雪的哭声突然从楼下传来,混着保安的呵斥:"疯婆子!再闹送你去精神病院!"
我把金条塞回原处,转头撞见郑小军抱着半麻袋铜丝。他断指处滴着血:"大根哥,这够换三个月降压药了......"
此时雷声吞没了尾音。压锭纪念碑上的金漆剥落大半,"光荣"二字泡在积水里,像极了两具浮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