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机的排风扇叶积满了棉絮，转起来像哮喘病人的喘息。王雪的水红色工字背心湿得透亮，汗水顺着脊椎沟流进牛仔短裤的裤腰。她弯腰捡梭子时，臀后口袋露出半截提花布边角——是出口日本的一等品，在菜市场能换二十个土鸡蛋。
"雪姐，老秦换岗了！"小崔扒着纱窗喊，鹅黄吊带裙腋下的汗渍晕成蝴蝶状。她脚边的蛇皮袋鼓胀着可疑的棱角，袋口还沾着新鲜的鸡粪。
我蹲在浆纱池后面修水泵，李春桃的旧工装裤突然从更衣室窗口飘下来。裤脚缝着养鸡场的饲料标签，在热风里像面褪色的旗。自打她下岗后，这裤子就挂在更衣室最里层，跟劳模奖状叠在一块。
"大根哥，来搭把手！"王雪突然把蛇皮袋踹进我怀里。布料下圆滚滚的触感硌着肋骨，薄荷绿指甲油蹭在"检验合格"的红章上。她胸前的退热贴半边，露出之前烫伤的疤痕。
当养鸡场的恶臭飘进车间时，我正在给断针涂防锈油。李春桃在厂旁边的鸡场里套着我的旧工装，正给病鸡灌棉籽饼汤。三十八只雏鸡缩在墙角，翅膀上粘着车间飘来的棉絮。
"这周第三车了。"她举起沾满鸡粪的温度计，42℃的刻度线被刮花，"厂里再丢布，保卫科该查夜班了。"
我摸出两个温热的鸡蛋，蛋壳沾着褐色污渍："郑小军妹妹的手术费......"
"手术费要三十匹布？"她突然掀翻饲料桶，霉变的棉籽泼在压锭纪念碑上。去年被她熔成门栓的镀金梭子，正卡在鸡棚漏雨的裂缝里。
菜市场的槐树下，女工们的水红色短裤连成一片。刘婶蹲在倒扣的浆纱桶上，布拉吉领口别着周振海式的镀金怀表："出口布换土鸡蛋，三米一斤！"怀表链子缠着褪色的劳模绶带，秒针停在了受贿时刻。
这时王雪突然撞翻了鸡蛋筐，蛋黄恰好糊在刚刚走过来的保安队长老周的秃头上："去年你倒卖劳保鞋的账......"她水红背心被扯开，拔火罐的紫斑拼成"吃人"字样。
鹅黄裙摆闪过，小崔把布匹偷偷塞进我怀里："张哥你媳妇当过主任，帮我藏一下！"她锁骨下的烫伤裂了口，脓血沾在出口布的检验章上。二十米外，市管所的皮卡正碾过烂菜叶。
暴雨夜，我在鸡棚补漏。李春桃举着消毒喷枪给雏鸡消毒，工装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鸡啄伤的疤痕："厂后门消防通道的锁，"她扔来把钥匙，"老秦周二西六当班。"
这时三百只鸡突然惊叫。王雪湿透的身子撞开了棚门，水红短裤紧贴着大腿："春桃姐，帮我们过个明路......"蛇皮袋裂开，发霉的坯布裹着臭鸡蛋滚出来。
李春桃抄起铁锹劈开饲料袋，棉籽倾泻在布匹上："明天拉去菜市场，"她踹翻压锭纪念碑的残骸，"就说是养鸡场的饲料包装布！"
次日的槐树下，刘婶把劳模奖章挂上了树枝："饲料布换鸡蛋，五米一斤！"女工们的水红短裤晒褪了色，像一面残破的旗。老周带着市管所的人冲来时，李春桃正给布匹敲"鸡场专用"章。消毒液混着红印泥，把"一等品"泡成"了废品"。
"这算安全生产创新。"她甩出下岗证，证件照上的镀金梭子正卡在鸡粪里。郑小军妹妹的手术费账单飘进了饲料堆，480元的数字被鸡爪刨得稀烂。
月光浇在鸡棚顶时，我们煮着"饲料布"换来的鸡蛋。王雪撕开坯布包裹，二十年前的劳保手套裹着鸡蛋滚出来。李春桃突然咳嗽不止，棉尘肺的诊断书从工装口袋滑落，正盖住压锭纪念碑上的"光荣"二字。
三百只鸡在霉布堆里啄食，把"检验合格"的印章吞进嗉囊。七号机的轰鸣隐约传来，像遥远时空的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