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门口的梧桐叶还挂着晨露，王雪的水红色工字背心己经湿透大半。她将对讲机别在牛仔短裤腰带上，天线擦着大腿外侧的烫伤疤，滋滋的电流声混着早市的喧哗："刘婶刘婶，西头路口有蓝制服！"
"晓得了！"刘婶一把扯下摊位上的塑料布，露出整筐腌萝卜干。腌菜坛子底下压着下岗证复印件，泛黄的纸页上"光荣"二字被盐水洇得模糊。她抬脚踢翻倒扣的浆纱桶，二十瓶辣椒酱骨碌碌滚进煎饼摊底下——那是用养鸡场的土鸡蛋换的玻璃瓶，瓶身还贴着"豆瓣酱"的旧标签。
我蹲在修车摊后头调对讲机频率，李春桃的旧工装盖在我工具箱上。领口残存的栀子花香早被机油味盖住，袖口的棉纱线头勾住了旋钮——这十台对讲机是旧货市场淘的报废警用设备，电池盒里塞着七号机替换下来的螺丝当配重。
"张大根你麻利点儿！"小崔的鹅黄吊带裙扫过我的后背，汗津津的布料贴上来。她锁骨下新烫的疤痕拼成了"480"，说是替郑小军妹妹的手术讨个吉利。腰间的对讲机此刻突然炸响："城管车拐进纺织路了！三个穿制服的！"
李春桃的三轮车轧过碎玻璃，车斗里三百枚鸡蛋在泡沫格子里摇晃。她套着改小的工装裤，裤脚塞进了胶靴，弯腰卸货时露出后腰的拔罐印——紫红色的圆斑仿佛排成了细纱机轮廓。自打养鸡场开张，她每天凌晨西点就起来忙活，裤管上永远沾着鸡饲料和稻草屑。
"鸡蛋筐摆纪念碑基座那儿。"她摸出镀金梭子改的启瓶器，撬开一箱矿泉水，"刘婶的腌菜坛子往西挪半米，别挡消防通道。"压锭纪念碑上的"光荣下岗"金漆剥落大半，基座裂缝里长出的野草挂着露珠，像一串廉价的玻璃珠。
王雪旋风般地跑过来，水红背心腋下晕开深色的汗圈："春桃姐，东头老周的修表摊被掀了！"她胸前的对讲机天线折成了45度，活像根倔强的避雷针。上周刚烫的卷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贴在脖颈的烫伤疤上。
李春桃抓起两瓶矿泉水砸向了梧桐树，水花溅在"严禁摆摊"的公告牌上："跟城管说这是下岗职工创业的示范点！"她踹开车斗的暗格，掏出皱巴巴的红头文件——街道办特批的临时摊位证，塑封膜里还夹着半片鸡毛。
日头爬上纺织厂残破的霓虹招牌时，对讲机频道炸开了锅。
"注意注意！三辆城管皮卡往纪念碑方向开呢！"
"二组收摊！把腌菜坛子塞垃圾桶！"
刘婶的布拉吉在人群里忽闪，腰间别着三台对讲机。她突然撞翻我的工具箱，零件撒在压锭纪念碑基座下："大根快给修修！3号频道哑了！"我摸到碑文"光荣下岗"的"光"字背面，去年粘在这里的备用电池还剩半格电。
小崔的鹅黄裙摆掠过膝盖，大腿上贴着退热贴当护身符跑了过来："张哥，5号机进水了！"她递来的对讲机外壳裂了缝，电路板上粘着辣椒酱——正是刘婶上周送的那瓶。
"用七号机的绝缘胶带缠上。"我扯出工装内衬的维修包，里头还塞着李春桃当年得的"技术能手"奖状。胶带缠到第三圈时，频道里突然爆出尖叫："城管下车了！掀了老马的袜子摊！"
李春桃的三轮车横在厂门口，车斗里的鸡蛋筐嗡嗡震颤。她举起街道办批文，塑封膜在阳光下反着光："同志，我们有合法手续！"汗珠子顺着安全帽带往下淌，在"创业示范点"的钢印上积成小水洼。
穿制服的年轻人翻着白眼："示范点也不能占消防通道！"他抬脚就要踹腌菜坛子，刘婶突然扑上去抱住他的腿："这坛子是我老头子的骨灰坛！"坛身贴的"豆瓣酱"标签早被腌菜汁泡烂了。
这时王雪突然扯开嗓子喊："车间冒烟了！"三十八台对讲机同时爆鸣，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车间方向。浓烟从清花间窗户涌出——那是我提前点燃的艾草驱蚊包，混着棉絮烧出焦糊味。趁乱间，二十个摊位像变魔术似的缩进消防通道的阴影里。
傍晚收拾残局时，压锭纪念碑成了临时餐桌。王雪用劳保布兜着茶叶蛋分发，水红背心的汗渍拼出中国地图。小崔的鹅黄裙摆撩在腰间，大腿上的退热贴粘着鸡蛋壳："春桃姐，郑小军妹妹的手术费凑够三成了。"
李春桃正用镀金梭子挑出脚底的玻璃碴："下周去轻纺城夜市，摊位费我找街道办谈。"她突然咳嗽，棉尘肺的诊断书从工装口袋滑落，正盖住郑小军的工伤理赔单。
我摸出改装的信号放大器，集成电路板上焊着细纱机零件。最后一缕夕阳穿过梧桐叶，在对讲机天线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像极了十年前车间光荣榜的琉璃装饰。三百米外的厂区围墙内，七号机仍在轰鸣，断针的节奏和收摊的喧哗此起彼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