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机的皮带轮咬住八月粘稠的热浪,我攥着游标卡尺的手止不住的打滑。李春桃的深蓝工装背心湿得能拧出水来,后颈新添的烫伤结痂处粘着棉絮,随她俯身检修的动作在日光灯下泛着油光。
"小崔呢?"她突然首起腰,安全帽檐的汗珠甩在了设备铭牌上,"该换班了。"话音未落,三号机方向传来金属撕裂的锐响,混着半声压抑的惨叫。
我们冲到浆纱池时,学徒工郑小军正瘫在血泊里。他的左手小拇指卡在并条机的喂入罗拉间,断肢像截苍白的棉杆。深绿色工装裤被染成了酱色,裤脚卷起处露出了缝着补丁的灰袜子。
"操!"王雪扯开鹅黄吊带裙肩带扎住他手腕,"医务室早撤了!"她胸前的退热贴被血浸透,边缘发皱。
这时李春桃抄起管钳砸向紧急制动阀,镀铬表面映出她扭曲的脸:"去年就报修过这个防护罩!"安全帽飞出去撞在温度计上,玻璃碴混着水银溅到小崔的水红色短裤上。
郑小军这时突然抽搐着笑:"西、西百八..."他完好的右手紧攥着半张保险单,汗渍把"意外伤残"几个字泡得发胀。
第二天赵美玲踩着十公分细高跟闯了进来,酒红色的西装裤沾着血脚印:"审计组要调取工伤记录..."她水晶指甲戳着手机屏幕,"上周这孩子刚问我要过理赔流程。"
今早手术室的无影灯亮起时,李春桃的银镯子在我腕上勒出了紫痕。郑小军的工装裤被剪开,露出大腿内侧用圆珠笔写的算式:480=妹妹学费+三个月房租。
"麻药不够了。"主刀医生扯下了口罩,胡茬上粘着棉絮,"得生切。"李春桃突然把身份证拍在手术台上:"押这个!去药房拿杜冷丁!"
郑小军咬住我塞过去的棉纱管,喉间滚动的呜咽像一台老织机。当骨锯声响起时,他完好的右手突然抓住王雪的薄荷绿裙摆,把退热贴扯落掉露出了烟头烫的疤。
"故意的。"李春桃在消防通道堵住我,防油围裙兜着碎冰贴在我烫伤的锁骨上,"并条机限位器被人动过手脚。"她后背的工装布料被汗水蚀出盐霜,隐约透出1998年劳模表彰会的烫金字样。
我们撞开更衣室铁门时,郑小军的工具箱正冒着青烟。王雪用消防斧劈开锁头,鹅黄吊带裙肩带应声而断。箱底压着半本《工伤赔偿条例》,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480×3=1440"。
"三个月房租..."李春桃翻出城中村催租单,指尖在"逾期停药"的红戳上颤抖。一张泛黄的合照滑落——郑小军背着穿校服的妹妹,背景是贴满封条的车间。
审计组的人举着摄像机出现时,郑小军正用断指在承诺书上按手印。血印边缘晕开,像朵畸形的棉花。赵美玲的水晶指甲划过理赔金额:"科长说最多给三百。"
"放你娘的屁!"王雪突然掀翻输液架,薄荷绿裙摆扫落整排生理盐水,"去年周振海那条狗贪的都不止..."李春桃的巴掌打断她的话,在闷热的病房炸开回声。
夜班铃响时,郑小军偷偷溜回车间。他残缺的左手裹着纱布,在七号机投料口摸索。"够吗?"他举起断指对着监控探头,纱布渗血在屏幕上晕成480的形状。
李春桃在总控室按下急停钮,所有设备同时窒息。她扯开第三颗工装纽扣,露出锁骨下缝合的旧伤:"我替你妹妹申请了助学金..."安全帽滚落在地,露出用红漆写着"安全"的内衬。
这时郑小军突然跪在棉絮堆里,完好的右手攥着一把断线钳:"李主任,能...能再轧一根吗?"他的灰袜子破洞里,脚趾紧张地抠着机油地坪。
晨光刺破油污窗时,480元赔款到账短信惊飞了车间顶棚的鸽子。郑小军用断指捏着缴费单冲向医院,深绿色工装裤在风中鼓成了帆。王雪蹲在浆纱池边干呕,鹅黄裙摆浸着隔夜的酸梅汤。
李春桃把劳模奖章塞进郑小军的工具柜,底下压着撕碎的结婚证。当七号机重新轰鸣时,她工装后背的"安全生产标兵"字样正一片片剥落,像被高温烘干的蝉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