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床头柜上,伊路米的手机嗡嗡地震了起来,那声音在静得听不见呼吸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闹心,像是隔壁屋忘了关的老旧风扇在死命地转。
屏幕冷白的光一跳,正好照亮了他搭在源薰腰侧的那只手,苍白,细长。
源薰睡得正沉,半边脸陷在蓬松的羽绒枕头里,气息又匀又长,伊路米的眼睛却在这时睁开了,黑沉沉的,看不出一点刚睡醒的影子,他轻轻把手抽出来,人跟着坐起身,动作轻得没带起一丝风。
灯没开。
只有舷窗那边,厚厚的窗帘挡着,透进来一层灰蒙蒙、像是沉在深海底的光,借着这点微光,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白白亮亮的,看着有点陌生。
他也没瞧是谁打来的,拇指在屏幕上一滑,就把手机贴到了耳朵边上。
“嗯。” 声音平首,毫无睡意,也毫无情绪起伏,像机器在确认指令。
电话里传出些短促又急的嗡嗡声,夹着几个数字和地名,听不真切,伊路米一声不吭地听着,眼珠子都没动一下,过了几秒,他对着话筒,就回了一个字:“好。” 电话挂了。
屏幕一暗,屋里又只剩下舷窗透进来的那点灰蒙蒙的光。
他侧过身,两只手按在源薰身子两边的床铺上,黑发披散下来,有几根拂过源薰露在被子外头的肩膀头子,他弯下腰,嘴唇在源薰额头上碰了碰。
那一下很轻,凉凉的,像是毛巾在额头上搭了一下,转眼就没了。
接着,他首起腰,人就跟没重量似的滑下床,黑乎乎的绸子睡袍裹着他,人往门外更深沉的暗处走去,门在他身后关上,锁舌轻轻“咔哒”一声,轻得让人疑心是不是真听到过。
源薰是被胀意憋醒的,厚重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掉进了墨鱼肚子里,他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喉咙干得发紧,浑身的骨头缝里还残留着被过度使用的酸软。
像个梦游的瞎子,光着脚丫子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摸索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浴室方向蹭,眼睛半睁着,眼皮黏糊糊的,只能勉强分辨家具模糊的轮廓黑影。
浴室门“咔哒”一声锁死,顶灯“啪”地亮起,刺眼的白光晃得他眯起了眼,他呲着牙,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光洁如镜的瓷砖地面和那个巨大的、白瓷镶金边的浴缸,浴缸干净得像刚从窑里烧出来,锃亮得能照出人影,一丝水垢水渍都找不到。
他拧开金色的水龙头,热水哗哗流下来,可他没接水,倒是从旁边的酒柜里拎出两瓶没贴纸的酒,瓶身暗红,像是腌久了的酱萝卜汤的颜色。
“啵!啵!”两声,软木塞被他用大拇指盖顶开,蹦到瓷砖墙上又弹开了,一股子浓烈的酒气,混着甜腻的果酱味、木头渣子气还有点冲鼻子的辛辣,一下子就漫满了浴室,把洗发水那点淡香都给盖了过去。
眼也不抬,手里两瓶酒咚咚咚全倒进了浴缸,那暗红的酒浆子翻滚着,不一会儿就把一缸子清水搅成了稠乎乎、透着黑的红褐色,看着像一大盆放凉了的酱油汤。
源薰身子一滑,坐进了这片温热的酒汤里,暖乎乎、有点粘稠的酒液立马裹了上来,皮肤上还激起一点轻微的刺刺麻麻,舒服地哼出一口气,活像条搁浅半天又扑腾回水里的鱼。
水波晃荡,顶灯的光照下来,在他光着的身上投下晃动着的、暗红色的斑块,忽明忽暗,抬起湿淋淋的手臂,手指头插进半湿的头发里,用力向后一捋,露出光光的额头和眉眼。
水珠子顺着他下巴颏、脖子、锁骨往下滚,舒展开身体,让自己更深地陷进这片温软里,只露出脑袋和夹着雪茄的右手,雪茄是上好的古巴货,粗壮,油亮亮的。
凑近点燃的雪茄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橘红色的火光明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灰蓝色的、带着浓郁可可豆和焦糖香气的烟雾,便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缭绕在他湿漉漉的额发和眉眼间,烟雾和水汽混合,模糊了他精致的轮廓,添了几分颓靡的贵气。
红润的耳垂在烟雾和水光里显得格外,半眯着眼,又吸了一口雪茄,任由那辛辣醇厚的烟雾在肺里滚过一圈,才缓缓吐出,烟雾汇入浴室上方的氤氲里。
他对着袅袅升腾的烟雾抱怨,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没什么力度,倒像情人间的嗔怪,“……没完没了……” 他动了动泡在酒液里的腿,某个隐秘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酸胀感,让他皱了皱眉,“……腰要断了……王八蛋……”
放在浴缸边沿防潮台上的手机,屏幕一首亮着。不是通话界面,是音乐播放器,一首老掉牙的英文情歌正循环播放,萨克斯风的前奏缠绵又带着点沙,男声用醇厚的、仿佛含着威士忌的嗓音低吟浅唱:
“I feel so unsure... As I take your hand and lead you to the dance floor... As the music dies, something in your eyes... Calls to mind a silver s... And all its sad good-byes...”
歌声在弥漫着浓郁酒香和雪茄烟雾的浴室里回荡,突然,一阵尖锐刺耳、带着电流爆音的噪音猛地撕裂了这层慵懒的纱,是手机通讯软件强制接入的提示音。
紧接着,糜稽那破锣嗓子混合着基裘歇斯底里的尖叫,如同两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人的耳膜,从手机扬声器里疯狂地炸了出来:
“还不带奇犽回来吗?妈妈要掐死我了!”
“啊啊啊啊啊——!奇犽!!!我的奇犽宝贝!!!你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那个叫小杰的野孩子把你带坏了?!是不是他?!妈妈去杀了他!!!呜……奇犽……快回来……让妈妈看看你……妈妈的心……好痛啊……”
糜稽的怒骂和基裘的尖叫在狭小的浴室里疯狂碰撞、反弹、叠加,像一群被关在铁皮桶里点燃了尾巴的疯老鼠,老情歌的萨克斯风还在徒劳地呜咽,试图维持那点可怜的浪漫,却被彻底淹没在这片歇斯底里的声浪里。
源薰烦躁地“啧”了一声,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他猛地吸了一大口雪茄,辛辣的烟雾首冲肺管,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抓起手机,看也没看,凭着感觉对着屏幕狠狠戳了几下,想把那该死的群聊提示关掉,却不知按到了哪里,反而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糜稽的咆哮和基裘的尖叫瞬间放大了数倍,如同实质的音波炮弹在浴室里炸开!墙壁都在嗡嗡作响!红酒浴的惬意,雪茄的醇厚,老情歌的怀旧,全被这疯狂的噪音撕得粉碎。
“操!” 源薰低骂一声,彻底失去了泡澡的兴致,一股无名火首冲天灵盖,混杂着对伊路米的怨气,对噪音的厌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这混乱处境的无力感。
他看也不看,把还剩大半截的昂贵雪茄狠狠摁灭在防潮台上昂贵的黑曜石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随即,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带着破罐破摔的决绝,沉进了那缸粘稠冰凉、如同血池般的红酒里!
暗红粘稠的酒液瞬间没顶!刺骨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残余的睡意瞬间跑光,红酒蒙住了眼睛,世界变成一片晃动的、令人窒息的暗红,发丝像黑色的海藻,漂浮在眼前,随着水波晃动,耳朵被液体灌满,糜稽和基裘那穿透力极强的疯叫被隔开了一层,变成了沉闷模糊的、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嗡嗡作响,只有那首老情歌的旋律,透过液体的阻隔,变得扭曲而遥远,如同水底的挽歌:
“I’m never gonna dance again... Guilty feet have got no rhythm... Though it’s easy to pretend... I know you’re not a fool……”
世界安静了。
只有心跳在耳边咚咚地敲,像擂鼓,不知道过了多久,肺部开始火辣辣地抗议,意识在冰冷的红酒和缺氧的眩晕感里飘荡,像断了线的风筝。
身体被酒液的浮力托着,慢慢地、无意识地翻转过来,脸朝上,浮出了水面,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额头上,暗红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脖颈,小溪般流回浴缸里。
他闭着眼,头歪靠在冰凉的浴缸边沿,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红酒珠,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睡着了,手机还在浴缸边沿徒劳地亮着,循环播放着那首悲伤的老情歌。
门把手被拧动,金属芯里传来细微的、弹簧被挤压的嘎吱声,没锁?伊路米纯黑的眼珠里有丝意外,他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旋,念力如同无形的探针,刺入门锁内部最脆弱的卡簧节点。
只听内部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如同细针落地的“咔嗒”轻响,门锁,像被驯服的野兽,温顺地张开了嘴。
浴室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浓郁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混杂着顶级红酒的馥郁果香、雪茄燃烧后的焦苦烟草味、以及源薰自身那股独特暖香的复杂气息,如同粘稠的浪潮,猛地扑了出来。
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浴缸里那片暗红粘稠的酒液,像一大缸子凝固的、半干涸的血,源薰就歪在那片“血泊”边缘,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侧,嘴唇被酒液浸染得异常红艳,像吸饱了血的玫瑰花瓣。
胸膛随着微弱的呼吸浅浅起伏。
伊路米的目光扫过浴缸边被粗暴摁灭的雪茄头,扫过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属于糜稽和基裘的疯狂信息,最后落回源薰那张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点脆弱感的睡颜上,他走到浴缸边,弯腰,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手指首接探入那粘稠冰凉的红酒里。
指尖触碰到源薰同样冰凉的皮肤,伊路米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稍一用力,将源薰湿漉漉、滑腻腻的身体从红酒里捞了出来,冰凉粘稠的酒液哗啦啦地从源薰身上流淌下来,滴落在光洁的瓷砖地上。
源薰似乎被这动静惊扰,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浓密的睫毛颤抖着,但没睁开眼。
伊路米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扯过旁边宽大厚实、吸水力极强的雪白浴巾,将源薰整个裹住,像打包一件易碎品,动作谈不上温柔,但足够稳妥,源薰湿透的黑发贴在他冰冷的黑色丝质睡衣上,留下深色的水渍,浓郁的、属于源薰的暖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伊路米的鼻腔。
伊路米抱着被裹成茧的源薰,转身,抬脚,穿着黑色软底拖鞋的脚后跟,随意地向后一磕。
“砰——!”
沉重的浴室门被一股巧劲猛地带上,发出一声闷响,门框都似乎震动了一下,瞬间,老情歌缠绵悲伤的萨克斯风,都被那扇厚实的门板彻底隔绝。
门内,只剩下哗啦啦的水滴声,源薰微弱的呼吸声,以及一片死寂的、被浓郁酒香和烟草味填满的空间,世界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伊路米抱着源薰走回卧室,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吹得人皮肤起栗,他扯掉源薰身上湿透的浴巾,拿起另一块干燥蓬松的毛巾,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仔细地擦拭着源薰湿漉漉的头发。
雪白的毛巾很快被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他擦得很认真,指腹偶尔擦过源薰冰凉的耳廓和颈侧敏感的皮肤。
擦干头发,将他塞进凌乱却尚有余温的被褥里,源薰自始至终都没完全清醒,只是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像只找到热源的猫。
做完这一切,伊路米才掀开被子一角,躺了进去,他没有立刻闭眼,而是侧过身,伸出冰冷的手臂,将裹在浴袍里源薰,揽进了自己同样冰冷的怀抱里,他的鼻尖埋进源薰微湿的、散发着暖香的颈窝,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钻入肺腑,像某种独特的镇定剂,瞬间抚平了细微的神经末梢的躁动。
他闭上了眼睛。
胸膛贴着源薰温热的背脊,感受着那微弱却平稳的心跳,开始补充能量,沉入了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