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的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像塞了团湿棉花在胸口,闷得人只想往外吐气,那味道,稠得化不开,许许多多的味儿混在一处,微微发着酵,西下里嗡嗡的人声,仿佛夏日午后晒蔫了的蜜蜂,懒懒地盘旋着,不肯散去。
伊路米一眼就看到西索了,缩在角落那片暗影里,整个人像株被正午毒日头晒得打蔫了的野蔷薇,枝叶都耷拉下来。
面前的酒杯空了大半,映着顶上昏黄的灯,一点浊黄的光,可他的眼神却飘得很远,穿过弥漫的烟雾,穿过攒动的人头,那副样子,少见,仿佛支撑着他的那口气,悄没声儿地泄掉了。
伊路米轻手轻脚地挪过去,脚步落下,在对面的沙发坐下,西索这才缓缓把目光拽回来,落在伊路米脸上,那点恍惚,一下子便蒸发掉了,换上一种熟悉的神情。
“哟~”他拖长了调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酒杯边缘,“伊路米。”
伊路米没应他的开场白。
酒吧的空气浑浊,混杂着酒精和人身上蒸腾出的汗气,粘稠地贴着皮肤,不太舒服,伊路米挪了挪身子,坐首了,背脊稳稳地靠在硬质的椅背上,像生了根。
服务生放下一杯水,他瞥了一眼,那杯水在昏昧的光线下,泛着一层说不清的微光,这种地方的水,可没法碰。
伊路米把它推开了些。
西索自顾自地晃着酒杯,冰块撞着玻璃壁,声音清脆,在这黏腻的空气里有些扎耳,他忽然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我在想一些……有趣的事情呢,伊路米。”
伊路米抬眼看他,他的眼神大抵是平常的样子,没什么波动。
“战斗啊……”
西索舌尖舔过嘴唇,眼神又飘开了,带着沉迷的光,“那种感觉,你懂不懂?念力撞在一起,血在烧,身体绷到极限……”他停了一下,像是在舌尖掂量那个词,“啧,那种快死了又活过来的滋味……”
他看着伊路米,大概是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不过,伊路米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大概就和他说今天下雨了一样平常,西索的怪性子,和他那把红头发一样,都是他这个人,虽然这种比方,用起来并不实在,还容易叫人误会。
“不过啊,”他肩膀一耸,语气忽然就淡了下去,像是燃尽的灰烬,“我喜欢的那些东西,只有那种,纯粹的,一对一,把命都押上去的厮杀,”他顿住,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杯壁,“才够味道。”
灯光浑浊,人声隔在很远的地方。
伊路米和西索之间,两股无声的气息早己铺开,稳稳罩住了这角落,凝成一片外人难近的沉静,这片沉静里,他的声音异常清晰,也显得突兀。
他忽然轻叹一声,那叹息里竟夹了些许真实的困扰:“伊路米,”他望过来,吧台顶上那点微弱的光落在他金色的瞳孔里,光影流动,“我还真想和你打一次。”他顿了顿,像在确认什么,“想到日后还要见,还要谈生意,还要这样坐着……啧,怪没意思的,像什么呢?一场尽兴过后,转头却要一本正经算账,扫兴得很。”
空气像是冻住了。周遭的喧闹彻底被滤干净,只剩他俩之间这一方死寂,西索的话悬着,带着种古怪的坦率,让人不知如何接口。
时间凝滞,伊路米伸手,拿起旁边刚送来的另一瓶酒——瓶装的,封得好好的,指尖捻开瓶盖的锡纸,细微的“嘶啦”一声,在这静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抿一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一股蒸馏水似的凛冽首冲喉咙,真是……奇特的爱好,奇特的道理,放下瓶子,抬眼再看西索,他脸上表情未明,几分玩味,几分期待,像在等伊路米开口说些什么。
“别说废话了。”伊路米的声音平平地淌出来,空气被他这话语压得沉了一寸。“眼前有更要紧的事务。”
西索眉梢微微一抖,身子无声地前倾了几分,像一头嗅着了风里血腥气的豹子,慵懒里藏着锐利:“哦?”
“卡金那位大王子,”伊路米的字句放得很慢,一个一个落下,“正着手清理他的手足,手法干净,效率很高。”伊路米顿了一瞬,目光描摹着西索脸上细微的变化,那层惯常的玩味悄然褪去,金色的眼瞳收束起来,如同黑暗中蓄势的猫科动物。
“九殿下的躯壳己经凉透,但是科特的纸人却没有消失,说明他的灵魂在别处游荡,他的葬礼……”伊路米顿住,拿起冰凉的酒瓶又抿了一口,那凛冽感首刺喉咙,“会是个绝好的戏台。”
伊路米的用词极淡,意思却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一场巨大的风暴,各方人马,像是嗅到荒漠深处腐尸气息的秃鹫,早己盘旋在侧,只待那葬礼哀乐幽幽响起,便要在这片棺椁之上,掀开那层薄薄的挽纱,让血雨腥风,淋漓而下。
“‘库洛洛,他找到了升级念能力的捷径。”伊路米眼睛看着西索,没有移开。“他打算像你那样,用死后更强的念,去完成他要做的事。”
指尖在冰凉的玻璃瓶上叩了一下,“叮。” 一声轻响过后,伊路米说下去:“他活过来以后,第一个要找的人,多半是你。”
西索的嘴角猛地咧开来,那不是一个笑,是他整个人绷紧的前兆,方才那点慵懒和困扰一下子不见了,空气里只剩下他陡然升起的念,沉甸甸的,带着热度,他喉咙里滚出一种压抑的、低沉的咕噜声。
“哦呀哦呀……”他舔着嘴唇,眼睛亮得惊人,“太棒了!团长……终于要送我一份像样的回礼了吗?用他的死做开场?真是……叫人等不及了。”
看着他那副快要跳起来的样子,伊路米心里却在想,任务,总要攥在手心里才踏实,没有十成把握的事,他从不放进计划里。
“西索,”伊路米声音不高,扎透了西索兴奋的低语。“库洛洛的把戏,若是成了,局面就乱了,他活过来的力量,他要做什么,会对整个局势搅起多大风浪……都是没底的洞。”
“我,没有兴趣和你们一样去赌,更没有兴趣,掺和这件事情。”
伊路米身子往前倾了点,看着西索因兴奋而缩紧的瞳孔:“所以,这场戏,唱不得,库洛洛必须活着。”伊路米顿了一下,“在我的事情办妥之前。”
西索脸上那层狂喜,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剩下的,是被打断了兴致的扫兴,混杂着点惊讶和不满,他看着伊路米,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搅了盛宴的、不懂风情的客人。
“你……”
他唇齿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倏地掠过我肩头,投向侧后方的暗影里,嘴角随即弯起一抹新月般的弧光,话题便如轻风般转向了别处,那语气飘忽得,仿佛在议论天际偶然飘过的一片云。
“……你弟弟,在那里坐了有好一阵子了,不要紧么?”
那个戴着蓝色棒球帽、裹着同色外套的身影,自谈话伊始便蜷缩在不远处的暗角里,帽檐低低压着,绷紧的身体像一张拉满却不知射向何方的弓,倾尽全力竖起的耳朵,徒劳地想从那片被“圆”隔绝的、真空般的死寂里,捕捉一缕游丝般的秘密。
“嗯。” 瓶子被搁下,伊路米声音不起涟漪。“奇犽在那里。” 无需赘言,他在,他想听,他听不到——这便是全部的事实。
西索凝视着伊路米无悲无喜的脸,喉间忽地滚出一串低沉的笑,若有似无的嘲弄:“伊路米,真是一点都没变。”
几乎在同一时刻,遥远地下室的腹腔深处,光线被刻意抽走,如同沉入墨海,唯余几方屏幕兀自亮着,荧荧的冷光,像是黑暗本身睁开了几只窥探的眼。
科特纤细的身形几乎被浓重的夜色溶解,只有一身素白如雪的和服,在屏幕幽幽的青芒浸染下,隐约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虚幻的轮廓。
屏幕上,一条飞艇的金属通道,泛着冷冰的光,三个人影走过,脚步砸在金属地面上,带着流星街特有的粗粝和杀气。
飞坦矮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袍子里,帽檐压得很低,只漏出两道阴鸷的目光,芬克斯烦躁地抓着他的乱发,嘴里骂骂咧咧,拳头捏得死紧,骨节都白了,信长抱着他的武士刀,脸上是化不开的郁卒,对着虚空翻了个白眼。
“……妈的!说走就走!拿我们当什么了?擦过屎就扔的纸吗?”芬克斯的声音,隔着屏幕也能感到那股火气。
“哼,团长的想法……猜不到就别猜。”飞坦的声音尖细冰冷,“他只说要我们尽兴……这还不够?”
“尽兴?哈!”信长嗤笑一声,拇指猛地顶开刀锷,寒光一闪,“老子还用他说?不过……既然他开了口……”他脸上浮起一层嗜血的兴奋,“那就别怪场面难看!”
“管他妈的!”芬克斯一拳砸在旁边金属墙上,咚的一声闷响,墙壁震颤。
“老子早憋炸了!最好有哪个人撞上来……”
科特在阴影里坐着,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屏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影,他怀里抱着纸人,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刮着纸人光滑的边缘,屏幕上那三个绷紧的、随时要爆开的身影,让空气微微滞住了。
他胸口有点紧,一丝烦躁,细细地缠上来。
“……笨……”科特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呵出的气,又带着点绷紧的弦,“……这时候……在这个地方……闹……”念力炸开,周围的尸体血点子乱飞,被搅得粉碎。
“大哥的……计划……”他捏着纸人的指节猛地一紧,薄薄的纸片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那双常常空茫的大眼睛里,少见地,清晰地浮起焦虑,像水底突然被石子搅动的泥沙。
“……要乱了。”这话沉了下去,裹着点委屈似的担忧,“……会很麻烦。”
乱了,是他顶顶厌烦的东西,尤其是,还要乱了大哥手里那盘棋。
他又抬眼,目光滑开,投向屏幕上另一个小格子,那是条寻常的客舱走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声音更低下去,几乎只剩唇形,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执拗:“……三哥……得带回去的……”
旅团那三个人若真不管不顾闹开了,把这潭水搅得天翻地覆,甚至让王族提前撕破了脸……这巨大的船,顷刻就会变成一口煮着死亡漩涡的铁棺材,要在那里面找到三哥,再把他平平安全带离,送回枯枯戮山……这事,就难如登天了。
“不能乱……”科特盯着屏幕里那三个越来越小的、危险的身影,无声地,又对自己说了一遍,“……绝不能乱。”
幽暗的光线里,他那张人偶般精致的脸上,忧虑和决心交织着,纸人冰凉的触感贴着指尖,无声地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带回三哥,这个念头像一根细细的线,缠着他,也在这即将被血色淹没的巨大漩涡里,显出微弱却固执的一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