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鲸号的夜,船身外边,湖水一阵阵拍上来,扑扑簌簌地响,细碎得很,像是谁躲在看不见的地方,不停地嚼着一把硬硬的碎石子儿。
一层甲板上,灯光雪亮雪亮的,照得人有点睁不开眼,巡逻兵的大皮靴踩在那铁板地上,一声声,咚——咚——咚——,敲得人脑门子两边突突地跳。
酷拉皮卡把背脊紧紧贴住那凉浸浸的铁皮墙壁,一点一点往前挪,他手指头微微动着,那股子无形的念力,就像一缕缕看不见的细丝,从他指尖悄悄地漫出去,贴着地面,攀着墙壁,无声无息地铺满了整条走道。
走到三王子房门前,那门锁芯轻轻“咔哒”一响,自己就弹开了,门缝里透出一股子空屋子特有的气味,静得厉害,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响都嫌太吵。
柜子的门歪歪地敞着半边,一件丝质的睡衣滑落在地上,那袖口边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那睡衣软塌塌趴在那儿,贴身的那片布料有点皱,腰身那里软软地塌下去一道印子,倒像是刚刚被人匆匆忙忙从身上剥下来,随手那么一丢,连个叠放的样子都没有了。
看着看着,觉得它比空荡荡的屋子更显得孤单冷清些。
“雷欧力,”他把通讯器贴在耳边,声音绷得紧,像是拉到了极限的皮筋儿,“三王子的房间里也是空的,那灰积的……少说三天没人了。”
听筒那头猛地呼哧呼哧喘起来,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硬东西挨了一下。
“新规矩!见鬼的新规矩!”雷欧力的吼声撞过来,嗓子眼里还夹着咝咝的抽气声,“本杰明那家伙,话说得好听,护着弟弟们……肚子里——”
“东西呢?”酷拉皮卡截住了他的话头,指尖在窗台的灰里划过,捻起一小撮灰白的粉末,在指尖搓了搓。
“得有东西才行,他像在缝一件衣裳,一针一线把人裹了进去,总该落下点线头布丝。”
“线头?”雷欧力的声音涩得发苦,“我看他是魔怔了!那闷葫芦砸人,好歹哐当有点响动,他这连个屁都不放!”
背景里,旋律的笛声细细地绕过来,若有若无,像竹梢掠过一丝凉风,想吹散那蒸腾的燥气,酷拉皮卡合上了眼皮。
眼前那片黑里,就浮起本杰明那张脸,板板正正的,像块搁久了的铁砧,底下却像烧着什么热烘烘的灶膛,东西是有的。
可那门后面关着什么?他摸不准。
这摸不准的东西,像一盆调稠了的浆糊,沉沉地糊在心口上。
……
“嘀嗒。”
“嘀嗒。”
角落里那台蒙了灰的备用机子,冷不丁地响了两下,声音细细弱弱,像是人快不行了的几声哼唧,一道蓝光刷地从伊路米脸上掠过去,把他嘴角边上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凉飕飕的弧度,清清楚楚地映亮了片刻,快得叫人疑心是眼花。
科特肩膀轻轻抽动了一下,轻得几乎让人瞧不出来。
“加夏家的人,”伊路米的声音总算响了,平平首首,像切东西,“动手了。”
屏幕上,标着“西层”、“五层”的那几个小格子,黑沉沉的一片——线,断了,用不着看。
科特闭着眼也能“听”个大概——钝钝的闷响,脆生生的裂音,喊到一半就噎住了的动静……隔着一层冰凉的屏幕,加上厚厚的船板,那股子浓重的气味,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他耳朵眼里去了。
他死死咬着下嘴唇,舌尖尝到点咸腥味儿。
“修巫家的人,急了,”伊路米又说了,眼睛还是留在那片黑黢黢的小格子上,“乱了步子。”
科特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纸扇子尖儿,狠狠抵着自己手心:“大哥!那三哥他……”
“柯特,你在说什么啊……”
一股子寒气,比这满舱的血还要砭人,猛地攫紧了他心口,伊路米脖子,慢腾腾地转了个角度,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就落在弟弟科特脸上去了。
那目光瞧着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却压得科特胸口那口气儿都提不上来。
“要是不听话了,”他吐出字来,又清又脆,一个个掉在地上,像是冰疙瘩,“那就成了没用的东西,懂不懂,科特?”
一股子冷意,从科特的脊梁骨那儿往上爬,一路爬到天灵盖上,他嘴巴张了张,想挤出点声音,可嗓子眼像被冻住了,一个字也出不来。
大哥的手像是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绳子,细细密密地笼着整条巨鲸号,你越是想挣,那绳子就勒得越紧实。
他脑袋垂下去,瞧着自己扇子上头画的纸鹤,那精细的纹路在幽幽的光底下变了形,走了样,活像是好几张小脸皱巴巴地挤在一起。
“知……知道了。”
天边刚透出点儿灰白影子,一层甲板上的空气还裹着夜里没散尽的凉气,酷拉皮卡、雷欧力、旋律三个,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踩着楼梯下到了西层入口。
红,汪洋似的泼开了,地板、墙壁、连顶棚矮矮的那块都浸透了,黏糊糊的一层,还没干透,在昏沉沉的光底下,油汪汪地反着光。
哪儿还有什么人的样子?东一块、西一坨,像是扯碎了的旧布偶,就那么丢着,一只手,指头叉开着,死死抠进地板缝里;半截小腿,连着撕烂的裤脚,歪在墙角;门槛边上,嵌着个糊烂了的脑壳,两个黑洞,空空地望着来路。
没一个囫囵身子。
全是碎块。
剁开的、扯烂的、轰得稀碎的……新鲜的、带着热气的零碎,混在那汪温热的红里,脚底板踩上去,滑腻腻地“滋溜”一下。
笛子“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脆生生的响,旋律脸刷地一下褪尽了血色,人晃了晃,被边上的酷拉皮卡一把托住了胳膊肘。
雷欧力实在憋不住,腰一弯,“哇”地一声,把胃袋里翻腾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那股子酸腐味儿混进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里,首冲脑门。
酷拉皮卡钉在原地没动。
眼睛映着这满舱的惨景,他慢慢地蹲下身,手指头小心地绕过一根挂着肉丝的骨茬,从血泊里捏起个物件——一粒铜纽扣,血糊住了大半,可那上面刻着的狼头纹,加夏家的记号,清清楚楚。
冰凉的铜底子贴着他掌心,底下还藏着一点点没散尽的温乎气。
“修巫……加夏……”他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粗粝得像砂石刮过木板,那些零零碎碎的线头,在这片血色里浮浮沉沉。
本杰明那张铁板似的脸,反倒在这片混乱里越发清楚,也越发地冷,这哪里是急红了眼?分明是……有人拿活人的性命铺了路,引着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