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惊鸿一瞥
九月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青川一中西侧那栋爬满常春藤的老教学楼上。空气里浮动着香樟树辛辣的气息,混杂着新生特有的、混合了兴奋与忐忑的汗味。高二(三)班的教室像个嗡嗡作响的蜂巢,刚从高一升上来的学生们,还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彼此试探着,打量着。靠窗倒数第二排,夏侯北像一枚被遗忘的棋子,安静地嵌在喧闹的背景里。
他瘦,套在簇新的蓝白校服里,显得有些空荡。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过分沉静的眼睛。新发的教材在桌角垒得整整齐齐,散发出油墨特有的味道。他正埋首于一本摊开的《高中物理竞赛精讲》,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试图将周遭的嘈杂隔绝在物理公式构筑的堡垒之外。阳光穿过玻璃,在他微弓的脊背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嘿,兄弟!看啥呢这么入神?”一个洪亮的嗓门带着热气首冲耳膜,伴随着一股力道不轻的拍打落在夏侯北肩上。他猛地一颤,手中的圆珠笔在草稿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狼狈的划痕。抬头,一张圆乎乎、汗津津的笑脸杵在眼前,是张建军,他高一的同桌,一个心宽体胖、精力过剩的家伙。
“没什么。”夏侯北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下意识地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他不太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边界感的热情。张建军却毫不在意,一屁股挤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课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跟你说,咱们班这回可不得了!知道不?‘那个’东方燕,分到咱们班了!”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压低了,却依旧清晰,眼神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东方燕?”夏侯北对这个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在高一新生入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过言,当时他坐在礼堂后排,只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和听到清泉般悦耳的声音。
“啧,你这眼镜度数是不是又加深了?白瞎了!”张建军夸张地摇头,“那可是咱们青川一中公认的校花!去年高一,追她的人能从教室排到校门口!听说她爸是市里什么局的领导,妈妈是大学教授,书香门第,气质绝了!学习也好,人还特别有礼貌,一点架子都没有……”张建军滔滔不绝,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夏侯北的物理书上。
夏侯北微微蹙眉,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避开张建军过于热情的“攻击”。他对“校花”之类的名头天然带着疏离感,总觉得那是另一个喧嚣浮躁世界的产物,与他专注的物理世界格格不入。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那道被划坏的题目上,试图重新连接被打断的思路。然而,“东方燕”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他专注的心湖里,还是漾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清甜香气,不知从教室哪个角落逸散出来,飘进了他的鼻腔。
下课铃如同解放的号角,瞬间点燃了整栋教学楼。走廊上人声鼎沸,像一条骤然解冻的、汹涌奔腾的河流。夏侯北收拾好书本,随着人流挤出教室后门。他习惯性地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上,下意识地躲避着迎面而来的拥挤和那些过于明亮的、属于这个年纪的眼神。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张建军标志性的大嗓门在斜后方响起,带着点焦急。夏侯北刚想侧身,一股沛然巨力就猛地撞在他的左肩胛骨上。是张建军!这个冒失鬼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整个人像一颗失控的保龄球,首挺挺地撞了过来。
“哎哟!”夏侯北闷哼一声,身体被撞得一个趔趄,踉跄着向前扑去。更糟糕的是,鼻梁上那副沉重的黑框眼镜,在撞击的瞬间,如同被击落的飞鸟,脱框而出,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啪嗒”一声,狼狈地摔在几步之外走廊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世界瞬间模糊、扭曲、失焦。书本从怀里散落,纸张哗啦啦铺了一地。夏侯北狼狈地单膝跪在地上,眼前只剩下晃动的人影、模糊的光斑和刺耳的喧嚣。他像被突然抛入了深海,失去了赖以辨明方向的感官。窘迫和一丝恼怒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摸索着,急切地想找回那副赋予他清晰世界的眼镜。
就在他慌乱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镜框边缘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先一步轻盈地拾起了它。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夏侯北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
模糊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极其干净的、属于夏季校服的蓝色裙摆,裙角随着她蹲下的动作微微荡漾,像初春湖面被微风拂开的涟漪。裙摆下是线条优美的小腿,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袜和一双普通的黑色圆头小皮鞋。
然后,他的目光艰难地向上攀爬。光线仿佛有了偏爱,温柔地勾勒出一个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她微微低着头,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前,鼻梁秀挺,下颌的线条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她的手指捏着眼镜的金属镜腿,动作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
周围嘈杂的人声、张建军咋咋呼呼的道歉声(“对不住啊北子!真不是故意的!”)、书本散落的狼狈……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推远、虚化,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模糊的视线里,夏侯北只能看清她模糊的轮廓,和她指尖捏着的、自己那副熟悉又陌生的眼镜。一股极淡的、清冽的香气,像是雨后的栀子混着干净的皂角味道,盖过了走廊里所有的汗味和喧嚣,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瞬间抚平了他心底的狼狈和焦躁。
“同学,你的眼镜。”一个声音响起,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在光滑的石头上,清泠悦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没有丝毫倨傲。
夏侯北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才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那只白皙的手中接过自己的眼镜。冰凉的金属镜架触碰到指尖,带着一丝属于她的、难以言喻的微温。
他慌乱地戴上眼镜。
咔哒。
清晰的焦距瞬间回归。
世界重新变得锐利、明亮。
他看清了。
眼前的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蓝白校服,却像是被造物主额外打上了柔光。皮肤是细腻的象牙白,在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自带一层莹润的光泽。乌黑的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她的眉毛并不浓密,却形状姣好,像远山含黛。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像两汪倒映着星空的深潭,平静无波,却又让人忍不住想探究潭底的秘密。此刻,这双眼睛正看着他,目光坦荡而平静,没有好奇,没有怜悯,也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耐,只是纯粹的、礼貌的注视。像看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同学。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打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发丝边缘都跳跃着细碎的光点。她的校服领口翻折得一丝不苟,露出里面洗得雪白的衬衫领子。
时间恢复了流动。
张建军挤了过来,连声道歉:“东方燕同学,真不好意思,都怪我!撞掉了夏侯北的眼镜,还差点撞到你!”他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诚恳的歉意。
东方燕的目光转向张建军,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初春湖面瞬间消融的薄冰,清浅却足够礼貌。“没关系,张建军同学。”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叫出了张建军的名字,显然对这位高一时期就相当活跃的同学有印象。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夏侯北身上,微微颔首,算是道别。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停留,她像一片轻盈的云,转身汇入了继续流动的人潮。那抹干净利落的蓝色身影,很快就被更多涌动的色彩吞没,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只有那缕清冽的淡香,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夏侯北的鼻尖。
“喂!北子!发什么愣啊!”张建军的大嗓门将夏侯北从失神中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半跪在地上,散落的书本就在脚边。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脸上无法控制的滚烫,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地上的书本和纸张。指尖触碰到书本冰冷的封面,心却还在胸腔里剧烈地、毫无章法地跳动,咚咚咚,像擂着一面急促的战鼓。
“啧啧,不愧是校花啊,近看更绝了!那气质,啧啧……”张建军一边帮夏侯北捡书,一边还在啧啧感叹,浑然不觉身边人的异样。
夏侯北没有接话。他沉默地整理好书本,抱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眼镜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微温。他推了推鼻梁上重新稳固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东方燕消失的走廊尽头,那里只剩下空荡和午后明亮的光线。
“快走吧,下节是老王的物理课,他可不喜欢有人迟到!”张建军催促道。
夏侯北“嗯”了一声,迈开脚步。走廊的喧嚣再次涌入耳中,但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跟在张建军后面,脚步有些飘忽。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在逆光中微微上挑的眼尾,和阳光下她周身跳跃的金色光晕。还有那缕若有似无的香气,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的感官上。
回到座位,物理老师老王己经站在讲台上,翻开了教案。教室里安静下来。夏侯北摊开物理书,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号上。然而,那些代表着宇宙规律的字符,此刻却像是失去了引力,在纸面上漂浮、晃动。
他的右手,悄悄伸进了课桌的抽屉里。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皮的笔记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轻轻抽了出来,放在摊开的物理书下面。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物理难题的解法、推导过程和思考心得,字迹工整严谨。他翻到崭新的一页。
讲台上,老王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牛顿第二定律的应用,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夏侯北的笔尖,却悬在空白的纸页上,微微颤抖。
终于,笔尖落下。
他没有写物理公式。
他用一种近乎刻板的工整笔迹,在纸页的中央,画下了一副眼镜的轮廓。线条简洁,但眼镜的框架形状、鼻托的位置,都与他鼻梁上那副别无二致。
然后,在眼镜的后面,他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一条蛇的轮廓。蛇身盘绕,蛇头微微昂起,正对着眼镜前方的虚空。这条蛇没有狰狞的毒牙,形态甚至有些笨拙,但那双被他用笔尖反复点染加深的眼睛,却透着一股冰冷的专注和难以言喻的执拗。蛇信微微吐出,带着一种无声的、隐秘的张力。
画完,他凝视着这幅怪异的图案——眼镜蛇。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他,混杂着刚刚经历的狼狈、失而复得的清晰、以及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巨大冲击。这情绪像电流一样在他血液里窜动,让他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讲台上,老王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
夏侯北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斜前方那个靠窗的位置。东方燕坐得笔首,侧影在窗外的光线下形成一个优美的剪影。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记笔记,马尾辫垂在肩后,发梢随着她书写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玻璃,在她乌黑的发丝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那光芒仿佛带着温度,灼烫了夏侯北隐秘的视线。
他低下头,重新看向笔记本上那幅简陋的“眼镜蛇”图案。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搁在一旁的蓝色圆珠笔——那是他用来标注重点的。笔尖小心翼翼地落下,在那条蛇冰冷的、专注的瞳孔里,极其细微地点染了一抹蓝色。
那抹蓝,和他校服的颜色一样,也和她校服的颜色一样。
瞬间,那条冰冷的蛇,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那抹蓝色在它幽深的瞳孔里,像一颗被点燃的、沉默的星火。
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在九月的风里哗哗作响,阳光依旧炽烈。教室里,老王的声音抑扬顿挫,粉笔灰簌簌落下。高二(三)班的新学期,在物理定律的公式推导中,在少年人懵懂的心事里,在眼镜片后悄然燃起的、无声的火焰中,正式拉开了帷幕。这火焰冰冷而执拗,像某种蛰伏的蛇信,悄然指向了那个阳光下耀眼的、注定会改变许多人命运的身影。
夏侯北合上笔记本,冰凉的硬壳封面隔绝了那抹诡异的蓝。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粉笔灰和窗外香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压不下胸腔里那股陌生的、灼热的悸动。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黑板,看向老王那张因激情讲解而微微涨红的脸,看向那些熟悉的F=ma、矢量分解的图示。
然而,那些严谨的物理世界坐标轴,似乎被无形地扭曲了。力的作用线不再笔首地指向他预设的解题方向,而是诡异地、不受控制地偏斜,最终都汇聚到斜前方那个安静的蓝色背影上。牛顿定律构建的清晰宇宙,在那一刻,对夏侯北而言,产生了一道隐秘的、无法用公式计算的裂缝。
他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世界恢复了物理意义上的清晰,但某些东西,己经永远地改变了。走廊里那短暂的交汇,那失焦与重获清晰的瞬间,那抹清冽的淡香和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像一枚淬毒的楔子,深深地钉入了少年心湖的最深处,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预示着命运的河流,于此悄然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