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深入骨髓的冰冷。
污浊的积水浸透了破烂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贪婪地汲取着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背部的撕裂伤被这冰水一激,从火辣辣的剧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如同无数冰针穿刺的钝痛。左腿胫骨处己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麻木感,仿佛那只是一截冰冷的、朽坏的木头。
雷娜靠在冰冷的、布满滑腻苔藓的金属管道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排水渠残留的浓烟和此地陈腐的机油铁锈味,灼烧着她早己伤痕累累的呼吸道,引发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背部的伤口,带来新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低下头,看向蜷缩在自己身边污水里的林墨。他的脸在昏黄应急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败。深蓝色的粘稠血液不再是从嘴角溢出,而是如同缓慢流淌的溪流,不断从他口鼻中涌出,在污浊的水面上晕开一小片诡异的蓝色。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贴近了,才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冰冷湿气的吐息。那条灰败的右臂,皮肤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如同劣质石膏般的死白色,冰冷僵硬,静静地垂在污水中。
“墨哥…” 阿吉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稍远处响起。少年蜷缩在另一根管道下,瘦小的身体裹满了恶臭的淤泥,瑟瑟发抖。他正用一块从自己破烂衣服上撕下来的、相对干净的布条,笨拙地捆扎着小腿上的枪伤。伤口不深,但被污水浸泡得边缘发白翻卷,看起来触目惊心。每一次动作,都疼得他小脸扭曲,冷汗涔涔,哮喘带来的尖锐哨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呼…嗬…墨哥…你醒醒…别吓我…”
雷娜没有回应阿吉。她的目光越过林墨死气沉沉的身体,死死锁定在前方那堆巨大废弃金属箱和断裂管道形成的“小山”后面——那点稳定而柔和的白色冷光,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一颗微弱的星辰。
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一股混杂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不能待在这里。等死吗?等背部的伤口在污水中溃烂流脓?等林墨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等疤脸那帮杂碎清理完障碍,从那个该死的缝隙里钻进来?
“阿吉…” 雷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能动吗?”
阿吉猛地抬起头,布满污泥和泪痕的小脸上充满了恐惧,但看到雷娜那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睛,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抖得更厉害了:“能…能!雷娜姐!”
“看好他。” 雷娜用下巴指了指昏迷的林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去前面…看看那光。”
她深吸一口气,这动作引发了更剧烈的咳嗽和背部的抽痛。她咬紧牙关,用还能活动的右臂死死抓住身旁冰冷湿滑的管道,试图将身体撑起来。左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水泥,完全无法提供支撑力,每一次尝试用力,都只带来麻木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感和肌肉撕裂感。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里挤出。她失败了,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污水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头和鬓角。
“雷娜姐!你的腿!” 阿吉惊恐地叫道。
“闭嘴!” 雷娜低吼,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和挫败。她狠狠一拳砸在身下的污水中!水花西溅!剧痛和无力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她从未感觉如此虚弱过,像一只被拔掉了爪牙、打断了脊梁的困兽。
就在这时——
“滋…滋啦…”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接触不良的电流噪音,突兀地在林墨身体旁边响起!
雷娜和阿吉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林墨那条死寂的、浸泡在污水中的灰白色右臂,皮肤下,一缕极其微弱的幽蓝光丝,如同残烬中最后一点火星,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光芒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诡异。
紧接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电子音,断断续续地在林墨的脑海深处,或者说,首接在雷娜和阿吉的意识边缘,极其微弱地响起,充满了干扰杂音和逻辑混乱:
“…能…量…波…动…源…确…认…”
“…距…离…七…点…三…米…方…位…正…前…方…”
“…稳…定…性…百…分…之…六…十…八…可…能…为…旧…世…代…核…心…供…能…线…路…”
“…链…接…共…生…体…生…命…维…持…需…求…迫…切…”
“…建…议…立…即…接…触…能…源…点…”
“…否…则…共…生…体…生…命…征…衰…减…率…百…分…之…九…十…七…点…六…三…于…下…一…小…时…内…终…止…”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强行掐断。林墨手臂皮肤下那缕微弱的幽蓝光丝也彻底熄灭,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有他口鼻间不断涌出的深蓝色血液,证明着他体内某种崩坏仍在持续。
死寂。
只有阿吉因为恐惧和寒冷而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声,以及他那越来越急促的哮喘哨音。
“它…它在说什么?” 阿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恐惧,“墨哥…墨哥他要…?”
雷娜死死盯着林墨那条再次归于死寂的右臂,又猛地抬头看向前方那点白色的冷光。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脑海中回荡:“共生体生命维持需求迫切…接触能源点…否则…生命征衰减率…百分之九十七点六三…于下一小时内终止…”
一个小时?!
林墨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而那点光,是唯一的希望?!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决绝的火焰,瞬间在雷娜胸中炸开!她不再去看自己那条废掉的腿!不再去管背部的剧痛!
“阿吉!”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决心而变得异常低沉,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帮我!把他拖过去!到那光那里去!快!!”
“拖…拖过去?” 阿吉看着昏迷不醒、比自己高大沉重的林墨,又看看雷娜那条完全无法动弹的左腿,眼中充满了绝望,“雷娜姐…我…我一个人…”
“你能!” 雷娜的眼神凶狠得如同要噬人,她猛地伸出右手,死死抓住林墨胸前的破烂衣襟,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沉重的上半身从污水中拖拽起来一点!“抓住他的脚!拖!用你吃奶的力气拖!不想他死就给我拖!!”
阿吉被雷娜眼中的疯狂和命令震慑住了。他看了一眼墨哥灰败的脸和嘴角不断溢出的蓝色血液,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压倒了身体的疼痛和哮喘的窒息感。
“啊——!!” 少年发出一声带着哭腔和决绝的嘶吼,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崽!他猛地扑到林墨脚边,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抓住林墨那条完好的左脚脚踝!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向后拼命拖拽!
“呃…” 雷娜也配合着,用右臂死死箍住林墨的胸膛,单腿在湿滑冰冷的地面上疯狂蹬踹!每一次用力,麻木的左腿深处都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摩擦声和肌肉撕裂感,背部的伤口更是如同被再次撕裂,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她的后背!
林墨沉重的身体在冰冷湿滑、布满油污和锈渣的地面上,被两人如同拖拽一具尸体般,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他的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那条死寂的灰白色右臂在污水中拖出一道诡异的痕迹。
七点三米。
在平时,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
在此刻,却如同跨越生与死的天堑。
阿吉的脸因为极度用力而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哮喘的哨音尖锐得刺耳,每一次拖拽都伴随着他痛苦的闷哼和剧烈的喘息。汗水混合着污泥从他额头上滚落,模糊了视线。
雷娜的脸色惨白如白纸,豆大的冷汗不断滚落。右臂因为过度用力而肌肉痉挛,背部的伤口每一次摩擦地面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唯一支撑她的,就是前方那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白色冷光,以及脑海中那个冰冷的倒计时。
挪动…摩擦…喘息…剧痛…
时间在痛苦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终于,在阿吉几乎要脱力晕倒、雷娜的意志濒临崩溃的边缘时,他们拖着林墨,绕过了那堆废弃金属箱形成的“小山”!
眼前的景象,让雷娜和阿吉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点白色的冷光,源自一个大约十平米见方的、相对完整的金属结构体——像是一个嵌入巨大维修站墙壁的旧时代小型工作车间或者设备维护舱。
舱体的金属外壳同样布满了锈迹和油污,但大部分结构还算完好。一扇厚重的、带有圆形观察窗的合金气密门半开着,门轴锈死,只能勉强打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那稳定的、柔和的白色冷光,正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
更让雷娜心脏狂跳的是,在舱门上方,一个被污垢覆盖了大半的、红白相间的旧时代标志灯箱,正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上面是几个模糊的方块字和符号:
[应急维生单元]
[内部环境 - 恒温/无菌/微压]
[能源状态 - 低]
应急维生单元?!恒温?无菌?!
雷娜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如同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绿洲!这里!就是这里!那个该死的“扳手”说的能源点!可能也是唯一能暂时保住林墨这条命的地方!
“阿吉!门!推开它!” 雷娜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颤抖!
阿吉也看到了那标志,眼中同样燃起了希望。他松开林墨的脚踝,连滚带爬地扑到那扇半开的合金气密门前。门异常沉重,锈死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少年用尽吃奶的力气,瘦小的身体死死抵住冰冷的金属门板,双脚在湿滑的地面上蹬踏,喉咙里发出用力的“嗬嗬”声!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厚重的门板,在阿吉拼死的推动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被推开了一个更大的缝隙!足够将林墨拖进去了!
柔和稳定的白色冷光从门内倾泻而出,带着一股…干燥、洁净、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温暖气流!这气息,在这充满死亡和污秽的锈蚀坟场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珍贵!
“快!把他拖进去!” 雷娜嘶吼着,用尽最后力气,配合着阿吉,将林墨沉重的身体,朝着那道象征着生机的白色光芒,向着门内干燥温暖的地面,狠狠地…推了进去!
林墨的身体翻滚着,摔进了门内那片洁净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地板上,留下一条刺眼的、由污水泥浆和深蓝色血液混合而成的肮脏痕迹。
雷娜看着林墨的身体消失在门内的白光中,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和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眼前彻底一黑,她甚至来不及对阿吉说一句话,身体便软软地向旁边倒去,重重地摔在了门外的冰冷污水中,失去了意识。
“雷娜姐!” 阿吉惊恐的呼喊声,成了她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门内,是柔和的白光、恒温的洁净空气、以及可能存在的生机。
门外,是冰冷的污水、致命的伤势、昏迷的雷娜、和随时可能追来的铁爪帮。
阿吉站在门缝的光暗交界处,瘦小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他看看门内地板上毫无声息的墨哥,又看看门外污水里昏迷不醒的雷娜姐,再看看身后那片充满未知危险的巨大黑暗空间…
少年沾满污泥和泪水的小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身体因为寒冷和哮喘而剧烈颤抖着。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