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冰冷的，仿佛要冲刷尽世间一切肮脏污秽的雨水，抽打在周临的皮肤上，混合着温热的粘稠液体向下流淌。那不是雨水，是他自己的血。
沉重的脚步在湿滑泥泞的窄巷里激起浑浊的水花，喘息声被身后的吆喝、粗喘、以及令人心悸的弹头撕裂空气的尖啸迅速淹没。腐烂的垃圾、酸臭的泔水、不知名的污物在雨水浸泡下发酵，浓烈的恶臭刺鼻钻脑，但这气味远不如身后追兵枪口里迸发的硝烟味更让他心脏痉挛。
枪声！又是几声！近在咫尺！
周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猛地撞进一条更狭窄阴暗的岔巷，后背火辣辣的剧痛沿着神经线一首钻到太阳穴。一颗子弹擦飞了半片衣角，钉进旁边糊满油污的木板墙里，留下一个丑陋的弹孔，雨水迅速灌满那个小洞。墙壁上褪色剥落的汉字招牌在闪电惨白的光亮中狰狞一闪：“夜来香”——招牌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和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正撕扯着，刺耳的争吵被雨水和枪声彻底吞噬。
混乱和堕落。这是东南亚边境上无数个破败小镇最寻常的底色，也是他此刻唯一能钻入的缝隙。
“操！这边！钻进去了！”
“堵住口子！剥了他的皮给老大谢罪！”
嘶吼声贴着脊梁骨追上来。追兵不止一波！那些当地毒贩的喽啰像附骨之蛆，而更远处，隐隐还有警笛声穿透雨幕，尖锐得如同催命的号角——代表着秩序与追捕的力量，此刻也同样是对准他的枪口。
一年前，他还是那个秩序的一部分。他是周临，缉毒局的精锐卧底，警徽在暗处熠熠生辉，支撑着他一次次游走在深渊边缘。他年轻、敏锐、信念如钢，以为自己能点燃一盏火把，哪怕只在浓稠的黑暗中照亮一瞬。
现在呢？
又一个炸雷轰然爆响，惨白的电光瞬间劈开黑暗的天幕，撕裂了记忆的闸门——
闪回记忆的碎片
混沌的码头。 咸腥潮湿的海风压不住浓重的血腥味。
枪声爆豆般炸响，密集的火线交织成死亡之网，金属撞击声、惨叫声、咒骂声混杂成地狱的序曲。视野剧烈摇晃、跳跃。一个身影在密集的弹幕中踉跄后退，胸口炸开狰狞的血花，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充斥着无尽怨毒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自己的方向——那是金三角最大的毒枭之一，谢怀山。
目标本该被活捉！这次任务的关键！
是谁切断了通讯？信号塔明明就在身后！周临嘶吼着向前扑去，试图挽救局面。混乱中，他看到谢怀山身体猛地一震，太阳穴位置如同被看不见的重锤狠狠击中，爆开一团刺目的猩红！尸体沉重的砸在水腥味浓重的船板上。
紧接着，刺目的警用手电强光如同手术刀般刺破硝烟和黑暗，精准地钉在了他身上！
“放下武器！周临！你他妈做了什么？！” 同僚的声音惊怒交加，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
“叛徒！” 一声充满鄙夷和愤怒的厉喝，伴随着更多黑洞洞的枪口抬起，冰冷的金属光泽刺痛了眼睛。
而在更远的、完全被阴影吞噬的集装箱缝隙中，一点明明灭灭的光点映出半张年轻得近乎妖异的脸。嘴角微微勾起，形成一个玩味的、冰冷的、充斥着刻骨恨意的微笑弧度。
那双眼睛，即使在模糊的回忆碎片里，也如毒蛇般黏腻阴冷。
他认识那双眼睛的主人——谢怀山的独子，谢淮。
“呃——！”
胸口突如其来的剧痛将思绪带回现实。
周临闷哼一声，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黏腻腥臭的污泥裹了他半身，冰冷的雨水疯狂灌进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眼前阵阵发黑。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周临挣扎着爬起，几乎是凭借肌肉最后的记忆，拖着重伤的身体冲进一座巨大而扭曲的阴影轮廓——一座彻底废弃的仓库。断裂的钢筋如同戳向天空的獠牙，破碎的玻璃窗像怪兽的独眼。腐烂木料、废弃轮胎、锈蚀的油桶堆积如山，混合着浓烈的铁锈气味扑面而来。
终于暂时甩开了！
周临背靠着冰冷湿透、长满霉斑的墙壁，胸腔剧烈起伏，破风箱一般拉响。汗水、雨水、血水浸透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遮住了大半视野。他用力扯开破烂不堪、紧紧黏在皮肤上的T恤前襟。
嘶啦——
布料撕裂声中，暴露出的躯体触目惊心。横七竖八的陈年疤痕层层叠叠，像一张张无声的诉状，记录着每一次卧底的凶险。新伤更是撕裂着新鲜的皮肉：肩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边缘皮肉翻卷，是被狗腿刀豁开的；腰腹处的暗红，是逃亡路上被钢管狠狠抡中的青紫；手臂上一道焦黑的擦痕，灼热感还在皮下蔓延，那是子弹高速擦过留下的烙印。后背上更是一片模糊的火烧火燎，刚才巷子里的剐蹭撕裂了旧伤。
血混合着污泥和冰冷的雨水，从这些伤口涌出、滴进地面肮脏的积水里，晕开一圈又一圈淡红色的涟漪。像他正在流逝的生命力。
他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动作迅速而带着濒临极限的颤抖，检查着仅存的家当。
破得快要掉底的靴子里，除了满脚泥污，空空如也。一个干瘪得连形状都快看不清的压缩饼干包装纸从裤兜里掏出来，被雨水泡成一团糟，没用了。
最后，手摸向腰间。
冰凉的触感。
他掏出来的是一把格洛克17手枪，熟悉的握把此刻像烙铁一样烫手。他熟练地检查——弹匣卸下。
他手指微微一颤，从退弹口颤巍巍地退出一枚黄澄澄的9mm子弹，孤独地躺在他满是污泥血污的手心。加上弹夹里仅剩的那一颗，一共，两发。
最后的筹码。
他把弹匣装回去，动作机械麻木。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皮肤，一丝微不足道的热量传递过来。然后，他摸索着掏出口袋里那台外壳都摔裂开的老旧摩托罗拉手机——最后的救命稻草。屏住呼吸，他用力按下早己软塌塌的开机键。
屏幕黑暗。一道狰狞的裂纹贯穿了整个屏幕表面，如同此刻的命运。他用沾满血污泥泞的手指使劲擦拭、，甚至用指甲徒劳地试图撬开裂缝，屏幕依旧固执地，一片死寂。
最后的连络，断了。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浑浊的积水里，激起的水花转瞬即逝。
嗡……
几只巨大的绿头苍蝇，嗅到新鲜血液的味道，不知从哪个腐烂堆的角落冒出来，兴奋地在他伤口周围盘旋着降落，贪婪地舔舐。它们的翅膀在潮湿的空气里振动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仿佛死亡的催产婆在低语。
仓库外，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粗暴的喝骂和拉动枪栓的金属碰撞声穿透越来越大的雨声，清晰可闻。
“妈的，肯定钻这里面了！”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老大一个交代！”
周临的背紧紧抵着冰冷湿透的墙壁，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巨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窒息般的痛楚。他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硬生生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和野兽般的呜咽压了回去。铁锈和淤泥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浓得化不开。
他缓缓地、近乎僵硬地垂下头。
目光落在手心里那枚唯一的子弹上。
黄铜的弹壳在仓库深处透入的一丝闪电的光亮下，反射出一点冰冷、微弱、却刺眼的光，像是地狱尽头投来的一瞥。
雨水狂暴地冲刷着废墟，仿佛要洗净一切痕迹，只留下深渊般的死寂和冰冷刺骨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