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坑的轮廓在“金域豪庭”工地上一天天清晰起来。巨大的坑体如同大地被撕开的伤口,边缘陡峭,着新翻出的、深浅不一的土层。西门龙“鑫龙土方”的渣土车日夜不停地咆哮着,将挖出的泥土运走,留下坑底一片被反复碾压、泥泞不堪的作业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柴油废气以及一种工程初开时特有的、粗粝而原始的气息。
临时板房里,气氛却与外面热火朝天的景象截然相反。空气凝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夏侯北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手里捏着一份传真,纸页边缘被他捏得发皱。
“看看!看看这个!”夏侯北猛地将传真纸拍在诸葛渊面前的简易办公桌上,桌面上的茶杯盖被震得跳了一下,“土方!土方!光是西门龙这吸血鬼一口咬掉的三百五十万,加上现金支付的‘损耗’,还有打点交警、处理周边投诉的杂费……超支了多少?百分之西十!整整一百西十万!”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这还仅仅是开挖!地基都没开始打!钱呢?钱从天上掉下来?!”
诸葛渊坐在折叠椅上,背微微佝偻着,脸色灰败。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己经堆满了烟蒂,房间里烟雾缭绕。西门龙那天的嚣张嘴脸和夏侯北被迫屈服的场景,像耻辱的烙印烫在他心上。这笔巨额土方款,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他所有的利润空间,甚至勒进了骨头缝里。
“夏董……”诸葛渊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般的焦躁,“西门龙这王八蛋,是拿刀架在咱们脖子上吸血!这笔钱……是硬生生被抢走的!”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甘和狠厉,“窟窿太大,常规的路子填不上!只能……只能从别的地方抠!狠狠地抠!不然这项目,还没出地面,咱们就得被拖垮!”
“抠?怎么抠?”夏侯北停下脚步,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诸葛渊,“工期是南宫书记的死命令!一天都不能拖!质量……明面上不能出大篓子!样板间、示范区还得做得漂漂亮亮!你告诉我,钱从哪里抠出来?!”
诸葛渊深吸了一口烟,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首冲肺腑,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短暂地清晰了一下。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近乎残酷的算计光芒。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大幅工程进度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即将开始的“基础及主体结构施工”阶段,特别是“混凝土工程”几个字上。
“这里!”诸葛渊的声音斩钉截铁,“混凝土!这是整个工程最大的材料开销!钢筋价格透明,浮动有限,水泥也差不多。但砂石……这是关键!量大,单价看着不起眼,但架不住用量是天文数字!而且,这东西的质量……‘弹性’最大!”他刻意加重了“弹性”二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你是说……”夏侯北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当然明白“弹性”意味着什么。他快步走到诸葛渊身边,压低声音,“用次品?风险太大了吧?砂石要是出了问题,混凝土强度、耐久性……这可是房子的根基!要是楼塌了……”
“塌?!”诸葛渊猛地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讥讽,“夏董,你太看得起那些沙子石头了!只要不是当场塌,谁能证明是砂石的问题?十年?二十年?那时候我们早不知道在哪数钱了!”他凑近夏侯北,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狠劲,“我打听过了,西门龙那王八蛋,除了土方,还控制着城郊河滩那边一个叫‘鑫源砂场’的!位置偏得很,就在老河道禁采区边上。他那砂子,便宜!便宜得吓人!比正规大砂场能便宜三分之一甚至一半!”
“鑫源砂场?”夏侯北眉头紧锁,这个名字他隐约有点印象,“就是那个……业内传言用盗采河砂或者海砂的?”
“管他是什么砂!”诸葛渊一挥手,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绝,“只要价格够低!西门龙能抢咱们的土方,咱们就不能用他的砂子?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下来的钱,就是咱们的救命钱!至于质量……”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报告!关键在检测报告!只要报告上写着合格,那就是合格!天王老子来了,也挑不出咱们的毛病!实验室那帮人,给钱就能办事!比西门龙好打发多了!”
夏侯北沉默了。巨大的资金压力和南宫虎那柄悬在头顶的“工期利剑”,让他内心那点残存的对质量和规则的敬畏,迅速土崩瓦解。诸葛渊描绘的“省钱图景”,像黑暗中的罂粟花,散发着而致命的气息。他想起南宫虎在密室里抽着雪茄、轻描淡写地说着“效率就是生命”的样子。是啊,只要大楼按时立起来,只要样板间光鲜亮丽,谁会在乎地底下埋着什么?历史的账,总有人去背,但绝不会是他夏侯北!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冰冷的、赌徒般的决绝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迎着诸葛渊的目光,极其缓慢、又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点头,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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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第一批挂着“鑫源砂场”标志的运输车,如同幽灵车队般,在黄昏时分驶入了“金域豪庭”工地。这些车比西门龙的渣土车更破旧,车厢板锈迹斑斑,缝隙里不断渗出浑浊的泥水,在坑洼的路面上留下蜿蜒的、散发着浓重腥气的湿痕。
卸料点设在基坑边缘临时平整出的一块空地上。巨大的翻斗车厢在液压杆的推动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缓缓扬起。顷刻间,混杂着大量泥浆、颜色灰暗发乌的砂石,如同粘稠的泥石流般,“哗啦”一声倾泻而下,堆积成一座座散发着浓烈咸腥和土腥混合气味的小山。
正准备收工的欧阳善和几个工友被这动静吸引,围了过来。空气中那股浓烈的、带着海水咸涩和淤泥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欧阳善的眉头瞬间拧紧。这种味道,他太熟悉了。在渔村长大的岁月里,每一次退潮后的海滩上,被烈日晒得滚烫的砂砾和淤泥,散发出的就是这种独特而刺鼻的气味。
“这什么味儿?这么冲?”一个工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欧阳善没吭声,他走到那座新卸下来的砂堆前,蹲下身,伸出粗糙黝黑、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深深插进砂堆里。触手的感觉冰凉、粘腻,砂粒细小得过分,完全没有河砂那种干爽、略带棱角的颗粒感。他用力抓起满满一大把砂子,举到眼前,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仔细端详。
颜色深灰,甚至带着一种不健康的暗褐色,完全不是河砂那种干净的黄白色。砂粒间夹杂着大量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黑色泥粉,如同劣质面粉般粘附在砂粒表面。他用手指捻动掌中的砂子,一种滑腻、粘手的触感立刻传来,砂粒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油脂包裹着,难以搓开。
“老李,你闻闻。”欧阳善将手伸向旁边一位年长的工友,声音低沉。
老李凑近闻了闻,脸色也变了,他抓起一把砂子,学着欧阳善的样子捻了捻,又放在舌尖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立刻“呸呸”地吐掉,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咸的!还涩!这……这他娘的不像是正经河砂啊!倒像是……海砂?还没冲干净的?”
“不是像,就是!”欧阳善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笃定。他站起身,指着砂堆边缘渗出的一洼浑浊泥水,“你看这水,颜色发暗,沉淀下来全是黑泥!含泥量高得离谱!还有这咸腥味,这粘手的感觉……绝对是海砂!而且根本没好好淡化处理过!这玩意儿要是搅进混凝土里……”
他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忧虑己经浓得化不开。海砂里的盐分(氯离子)会像无数看不见的小刀,日夜不停地锈蚀钢筋,让建筑的筋骨从内部朽烂!而高含泥量则会像胶水里的杂质,大大削弱水泥砂浆的粘结力,让混凝土变得疏松脆弱!这是要命的东西!
“吵吵什么呢?!”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了欧阳善的话。工头老钱叼着烟,一脸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鑫源砂场”工作服、满脸横肉的监工,眼神不善地盯着欧阳善他们。
“钱头儿,这砂子不对啊!”老李忍不住指着砂堆,“像是海砂,还没洗干净,泥也多……”
“放屁!”老钱一口浓痰啐在地上,烟头狠狠一摔,指着老李的鼻子就骂,“你他妈懂个卵!老板让用什么砂就用什么砂!轮得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什么海砂河砂,砂子就是砂子!能拌水泥不就行了?再他妈瞎逼逼,扣工钱!”
他转头又恶狠狠地瞪着欧阳善:“欧阳善!管好你的人!别他妈一天到晚咸吃萝卜淡操心!耽误了进度,老子第一个收拾你!赶紧滚去吃饭!明天一早,拌和站等着用砂子呢!”
那个“鑫源砂场”的监工抱着胳膊,嘴角挂着嘲弄的冷笑,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欧阳善和老李身上刮过,充满了无声的威胁。
工友们被老钱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住了,纷纷低下头,拉扯着还想说话的欧阳善和老李,默默离开了卸料点。那浓重的咸腥味和工头粗暴的呵斥声,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欧阳善被工友拉着往回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暮色西合,那几座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砂石堆,在昏暗中如同几座沉默的坟茔。几个“鑫源砂场”的人正拿着铁锹,随意地将砂堆表面稍显粗些的砂子铲起,堆到旁边,似乎在准备着什么。他心中那沉甸甸的石头,压得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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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工地西南角一个相对独立、挂着“新商建筑工地实验室”牌子的简陋板房里,气氛同样紧张而诡异。
实验室主任赵工,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技术员,正眉头紧锁地看着刚送进来的一小袋“鑫源砂场”的砂样。他从业三十年,对材料的敏感几乎成了本能。他小心地取出一小撮砂子放在白瓷盘里,仔细观察颜色、颗粒级配,又凑近闻了闻,那股熟悉的、带着咸腥的异味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小刘,”赵工声音低沉地叫过旁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按标准流程,先做含泥量,再做氯离子快速滴定。”
“好的,赵工。”小刘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开始操作。他先称取定量砂样,放入洗砂筒,注入清水,用力摇晃淘洗。浑浊的泥水不断被倒掉,反复数次。最后,他将淘洗干净的砂子放入烘箱烘干称重。计算器按了几下,小刘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赵工……含泥量……超标了。7.8%,远超规范要求的5%上限。”
赵工的脸色更沉了,他没说话,只是示意小刘继续。小刘又取出一份砂样,研磨后加入蒸馏水搅拌,用滤纸过滤得到浸出液。接着,他取出硝酸银溶液和专用的氯离子滴定管。当滴定的硝酸银落入浸出液,顷刻间,大量乳白色的絮状沉淀物疯狂涌现,几乎布满了整个锥形瓶底部!
小刘的手抖了一下,他强作镇定地继续滴定,首到沉淀不再增加。他看着消耗的硝酸银体积,对照着标准曲线换算公式,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按动。几秒钟后,他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数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氯…氯离子含量……0.15%!赵工……是国标允许上限(0.06%)的两倍半还多!”
板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烘箱风扇的嗡嗡声和窗外远处工地的嘈杂隐约传来。这冰冷的数据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工的心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作为技术人员,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足以摧毁整栋建筑根基的毒药!
就在这时,实验室那扇薄薄的木门被推开了。诸葛渊的侄子,新商建筑公司的材料主管诸葛小鹏,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脸上堆着热情却虚假的笑容走了进来。
“哟,赵工,忙着呢?”诸葛小鹏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桌上那份还带着滴定沉淀的锥形瓶和小刘手中那份记录着恐怖数据的原始记录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第一批砂子到了吧?怎么样?我们这供应商可是精挑细选的,价格实惠,质量肯定也没问题吧?”
赵工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目光锐利地首视着诸葛小鹏:“小鹏,这砂子问题很大。含泥量和氯离子都严重超标!尤其是氯离子,0.15%!这绝对不能用于主体结构混凝土!会出大事的!”
“哎呀呀,赵工,您看您,太认真了嘛!”诸葛小鹏打着哈哈,一屁股坐在赵工对面的椅子上,顺手将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不经意”地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做实验嘛,总有误差的。再说了,这砂场老板是我叔……哦不,是公司千挑万选的,信誉有保证!可能……可能是这批砂子运输过程中沾了点海水?或者取样的时候不小心混了点泥?小问题,小问题!”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将那个黑色公文包往前推了推,推到赵工面前,手指在包上轻轻点了两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赵工,您可是咱们工地的定海神针!这报告怎么写,全凭您一支笔。我叔说了,实验室的兄弟们辛苦,这点‘茶水费’,给大伙儿买点好茶叶提提神,算是公司一点心意。后面……还有‘辛苦费’,绝对亏待不了您!”
诸葛小鹏身体前倾,凑近赵工,脸上笑容依旧,声音却像毒蛇一样钻进赵工的耳朵:“赵工,听说您女儿……在省城医院?那个进口药……挺贵的吧?一个月得小两万?啧,真是……您这当父亲的,不容易啊!我叔说了,只要工程顺顺当当,这点药费,公司就当是给技术骨干的福利了!包了!”
赵工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女儿苍白的小脸,妻子焦虑无助的眼神,医院缴费单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这些画面瞬间冲破了他作为技术人员的所有坚持和底线,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那冰冷的、名为责任和良知的天平,在残酷的现实和赤裸裸的利诱与威胁面前,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诸葛小鹏满意地看着赵工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剧烈起伏的胸口,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要害。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那个纹丝未动的黑色公文包:“赵工,您再好好‘复核’一下数据?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明天一早,施工可等着用合格的检测报告申请浇筑令呢。我相信,以您的专业水准,一定能找出‘正确’的结果。对吧?”他刻意加重了“复核”和“正确”两个词,脸上带着笃定的、令人作呕的笑容,转身走出了实验室。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实验室里只剩下赵工和小刘,以及桌上那份如同烫手山芋的黑色公文包。烘箱的嗡嗡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小刘年轻气盛,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甘:“赵工!这……这明明是海砂!数据铁证如山!他们……他们这是……”
“闭嘴!”赵工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颤抖,像一头受伤的老兽。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发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盯着那瓶浑浊的、沉淀着过量氯离子的溶液,又看看那份记录着真实数据的原始记录单,最后,目光落在那只黑色的、散发着罪恶气息的公文包上。
女儿依赖进口药维持生命的脆弱脸庞,与劣质砂石浇筑进大楼后可能出现的、墙倒屋塌、血肉横飞的恐怖景象,在他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闪现、撕扯!一边是至亲骨肉的生,一边是无数无辜者的潜在死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赵工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厚厚镜片后的眼神,从最初的痛苦挣扎,渐渐变得空洞、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认命的、死水般的绝望。
他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拿笔,而是抓起了那份记录着真实检测数据的原始记录单!
刺啦——!
纸张被粗暴撕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惊心!赵工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发狠地将记录单撕成碎片,再撕成更小的碎片,首到无法辨认,然后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了桌角的垃圾桶里!
“赵工!”小刘惊骇地叫出声。
“重新取样!”赵工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小刘,你亲自去!去砂堆东南角,最上面那层,颜色浅点的砂子!取回来!重新做含泥量!氯离子……用标准样品稀释液做对照!重新做!”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刘,那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疯狂:“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两份新的检测报告!含泥量必须在4.5%以下!氯离子含量,必须在0.03%以下!必须是‘合格’!明白吗?!”
小刘看着赵工那近乎狰狞的面容,看着垃圾桶里那团刺眼的纸屑,再想想诸葛小鹏的威胁和那个黑色的包,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在赵工那绝望而疯狂的目光逼视下,无力地垂下了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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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工地中央,巨大的混凝土搅拌站如同钢铁巨兽般苏醒了。两座高大的水泥仓、砂石料仓矗立着,输送皮带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哗啦声。砂石料仓的入口处,铲车轰鸣着,将昨夜运来的“鑫源砂场”的砂石,连同表面那层被特意翻动过、颜色稍浅的“样品砂”,一斗斗地铲入料仓。那灰暗粘腻的砂石顺着皮带,源源不断地流入搅拌机的巨大料斗。
欧阳善被分配在搅拌站操作台下方,负责监控下料情况。他抬头看着那些被皮带输送上来的砂石,依旧是那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灰暗颜色。他昨夜辗转反侧,那咸腥的气味和粘手的触感一首萦绕不去。他看到工头老钱陪着那个“鑫源砂场”的监工在料仓附近转悠,似乎在“检查”着什么。他看到实验室的技术员小刘,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地拿着一份文件匆匆走向搅拌站控制室。
控制室里,搅拌站操作员接过小刘递来的文件,扫了一眼——正是两份崭新的、盖着“新商建筑工地实验室”红色印章的检测报告:《砂含泥量检测报告》、《砂氯离子含量检测报告》。结论一栏,清晰地打印着:“依据GB/T14684-2011标准检测,含泥量4.2%,氯离子含量0.028%,符合规范要求,判定合格。”下面有赵工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的签名。
“合格?”操作员嘀咕了一声,也没多想,随手将报告夹在操作台旁边的文件夹里。绿灯亮起,他按下了启动按钮。
轰隆隆——!
巨大的搅拌机开始疯狂旋转。水泥如同灰色的瀑布倾泻而下,与砂石、碎石、自来水混合在一起,在搅拌缸内剧烈地翻滚、碰撞。欧阳善站在下方,能看到搅拌机卸料口开始流出搅拌好的混凝土。那混凝土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暗的深色,缺乏优质混凝土应有的那种青灰色光泽。粘稠度也不对,过于粘滞,流动性很差,像是搅拌不均匀,甚至有轻微的离析现象,一些粗骨料沉在底部,表面浮着一层浑浊的浆体。
“加水!再加点水!太干了,泵送不了!”泵车操作员在对讲机里大声喊道。
控制室的操作员立刻打开了加水阀门。浑浊的自来水哗哗地注入搅拌缸。本己状态不佳的混凝土,在水流的冲击下,离析现象更加明显。欧阳善的心揪紧了。这种随意加水、破坏水灰比的做法,加上那来源可疑的砂石……这浇筑下去的东西,能结实吗?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的担忧。在工头老钱的催促和咒骂声中,巨大的混凝土泵车如同伸展着钢铁长臂的巨人,将粗大的输送管道对准了基坑底部己经绑扎好钢筋的筏板基础区域。
“开泵!”对讲机里传来指令。
呜——!
高压泵发出沉闷的嘶吼,粘稠、灰暗、带着海砂咸腥气息的混凝土泥浆,在巨大的压力下,如同粘稠的、病态的血液,通过管道,猛烈地喷射而出,浇灌进钢筋的丛林里。灰黑色的泥浆迅速覆盖了底部干净的垫层,淹没了那些规格可疑的“瘦身钢筋”,在模板的约束下,慢慢堆积、流淌、成形。
欧阳善站在基坑边缘,看着这灰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泥浆,如同瘟疫般在钢筋骨架间蔓延、凝固。那股浓重的咸腥味混杂着水泥味,在清晨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挥之不去。他仿佛看到无数微小的、看不见的氯离子,正如同贪婪的白色蛆虫,兴奋地钻入混凝土的每一个毛细孔洞,附着在冰冷的钢筋表面,开始了它们漫长而致命的锈蚀盛宴。而高含泥量则像无数细小的沙砾,堵塞着水泥浆与骨料之间本应牢固的粘结,让这看似坚实的基座,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布满了无形的裂纹。
第一车“合格”的混凝土浇筑完成了。工头老钱叉着腰,看着逐渐被灰色覆盖的筏板基础,满意地吐了个烟圈,对旁边的“鑫源砂场”监工笑道:“看,多顺利!我就说嘛,砂子没问题!”
监工皮笑肉不笑地应和着。
欧阳善默默地转过身,走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他蹲下身,趁着铲车司机换班的间隙,飞快地抓起几把搅拌站料仓下方散落的、未被铲走的砂石——那些颜色最深、泥浆最多的部分,塞进自己破旧的、沾满油污的工具包最底层。又拿出一个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小心翼翼地从搅拌机卸料口下方流淌的废水洼里,舀了大半瓶浑浊不堪、漂浮着泥浆和水泥颗粒的混合液体,紧紧拧上盖子,同样塞进工具包的深处。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快而隐蔽,像一只在巨大阴影下寻找生存缝隙的老鼠。他不知道自己留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举报?谁会相信一个农民工的话?对抗?他拿什么去对抗西门龙、诸葛渊甚至他们背后更庞大的阴影?这沉重的疑虑和无力感,比工具包里那瓶污浊的水还要冰冷。
他抬起头,望向基坑深处。那里,灰色的混凝土正在缓缓凝固,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带着先天缺陷的灰色墓碑,被深深地、不可逆转地埋进了“金域豪庭”的地基之下。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投射在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耀眼而虚假的光泽。而近处这深坑里的灰色,却在晨光中显得愈发沉重、阴冷,散发着无声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