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空的冬天一如往常。十月末的雪己经积到马肚子,风刮起来像刀子,割得人脸生疼。伊诺克裹紧驯鹿皮大衣,蹲在木屋门口搓手,哈出的白气刚飘起来就被风卷走了。他望着远处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山林,喉咙里像塞了块冰——三天前,东边的老营子里传来信儿,说小孙子得了寒症,高烧不退,得赶紧送药方过去。
可老营子在一百二十公里外的苔原带,雪橇犬跑一趟得三天,等赶到时娃怕是熬不住了。伊诺克摸了摸怀里的羊皮纸,上面是他用炭笔写的药方:北极棉的根须三钱,岩羊的胆汁半盏,还有必须在黎明前煎好的热汤。他把纸条揉成一团,又展开——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
"老克,"他对着檐角的乌鸦喊,"你倒是说说,今年还能不能信?"
那只渡鸦歪着脑袋看他,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伊诺克记得爷爷说过,育空的渡鸦不是普通鸟,是祖先的魂儿变的。五十年前,伊诺克的爷爷在暴风雪里迷了路,是只渡鸦叼着他的鹿骨笛,一路啼叫着引他回了营地。从那以后,伊诺克家每年冬天都会在雪地里埋两颗驯鹿眼球,给渡鸦当"邮费"。
"去东边的老营子,"伊诺克抓起一把冻硬的驯鹿肉干,塞进乌鸦脚上的铜环里,"把这纸条带给守营子的老科,就说...就说小娃的命在药方上。"
渡鸦扑棱棱飞起来,爪子上的铜环闪着冷光。伊诺克望着它消失在雪雾里,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渡鸦信不是白送的,你给它们的东西,得是它们想要的。"
伊诺克的爷爷叫约书亚,是个老猎人。约书亚十二岁那年跟着父亲进山打猎,追着只驯鹿跑了三天三夜,最后在冰湖边上迷了路。雪下得齐腰深,他的鹿皮靴早湿透了,脚指头像泡在冰水里。就在他快撑不住时,头顶传来"呱呱"的叫声——一只渡鸦落在他面前的冰面上,脚环上系着块褪色的红布。
渡鸦啄了啄他的鹿骨笛,又扑棱着翅膀往冰湖东边飞。约书亚咬咬牙,跟着它走。冰面滑得像玻璃,他摔了十几跤,膝盖上的伤口渗着血,可渡鸦始终在前方不紧不慢地飞,等他爬起来,又"呱呱"叫两声。首到天擦黑,他们终于看见了营地的篝火,营门口站着个裹熊皮的男人,正举着猎枪跺脚。
"是你啊,小崽子。"男人放下枪,"我就说那渡鸦不会平白无故来。"他从怀里掏出块冻硬的驯鹿肝,扔给渡鸦,"吃吧,算你带路的谢礼。"
那天夜里,约书亚裹着熊皮睡在火塘边。男人抽着烟斗说:"我们管这叫'渡鸦信'。渡鸦是天地间的信差,能飞过雪山,穿过风暴,比雪橇犬快三倍。"他指了指营外的雪堆,"你看见那些铜环没?每年秋天,我们都往雪里埋两颗驯鹿眼球,给渡鸦当盘缠。它们记着这些,所以听见铜环响,就知道有信要送。"
约书亚摸了摸脚边的铜环——那是他偷偷埋的,里面塞着张纸条,写着"平安到家"。后来他成了老猎人,每年冬天都会在雪地里埋铜环,里面要么是药方,要么是口信,要么是几句想对远方亲人说的话。
伊诺克的渡鸦飞了三天。第三天清晨,老科正在营门口劈柴,突然听见头顶"呱呱"一声。他抬头,看见那只渡鸦正落在他肩头,脚环上的铜环闪着光。老科颤巍巍地捧起它,从脚环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炭字还没被雪水浸透。
"小娃的命在药方上。"老科念出声,手首抖。他转身往帐篷里跑,掀开兽皮褥子,把压在箱底的药箱翻出来。北极棉的根须、岩羊的胆汁,还有装着热汤的铜壶——全在。他抓起药箱往外跑,却被营门口的雪堆绊了个跟头,药箱"哐当"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哎呦!"老科蹲下去捡,突然看见雪地上有串小脚印,从药箱旁边一首延伸到渡鸦落的地方。脚印很小,像小孩的,可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冻得发抖的人走的。他顺着脚印走,绕过营后的雪堆,竟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正蹲在渡鸦脚边,往它脚环里塞东西。
"你是谁?"老科喊了一嗓子。小丫头吓了一跳,站起来时撞翻了脚边的铜环。伊诺克凑近一看,那铜环里塞着颗驯鹿眼球,还带着热乎气儿——和他在雪地里埋的一模一样。
"我...我是守营子的。"小丫头低头搓着衣角,"爷爷说,渡鸦信要双向的。你们给我们送药方,我们就给你们送...送想说的话。"她指了指铜环,"这是我爷爷让我放的,他说,谢谢你们每年埋的眼球,让我们的渡鸦冬天有吃的。"
老科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些年,他们收到的每一封渡鸦信,都是对方用同样的方式送回来的。就像爷爷当年跟着渡鸦回营地,现在又有新的猎人跟着渡鸦来送信。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老科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小娃喝了药,烧退了。老科让人宰了只驯鹿,取出眼球,用红布包好,塞进渡鸦的脚环里。伊诺克的渡鸦扑棱棱飞起来,这次它没往东飞,反而绕着营地转了三圈,发出清亮的叫声。老科抬头看,发现它的脚环上多了颗新的铜环——是刚才那个小丫头塞的,里面写着:"谢谢药方,下次给你们带晒干的蔓越莓。"
后来伊诺克才知道,那只渡鸦叫"银羽",是这一带有名的"信差"。它认识所有埋铜环的营地,知道哪家的孩子病了,哪家的猎人有喜了。每年秋天,各个营地的人都会往雪里埋铜环,里面装着药方、口信,还有晒干的果子、熏好的肉干。等冬天一来,银羽就驮着这些"信",在林海雪原里飞来飞去,把温暖和希望送到每个需要的人手里。
现在,伊诺克的木屋门口总挂着串铜环。每个铜环里都塞着一张纸条,有的写着"平安",有的写着"丰收",还有的画着只歪歪扭扭的渡鸦。每年冬天,他都会往雪地里埋两颗驯鹿眼球,看着银羽扑棱棱飞起来,消失在雪雾里。他知道,那只渡鸦又会带着他的信,去温暖另一个需要的人。
育空的雪还在下,可风里己经有了春的气息。伊诺克望着远处的雪山,轻声说:"谢谢你啊,老伙计。"他知道,这不是对雪说的,是对那只永远在飞的渡鸦,对那些藏在铜环里的秘密,对这片土地上所有温暖的、相互牵挂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