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的暮春时节,莱拉站在厨房的陶炉前,往铜壶里添了把小豆蔻,看深褐色的咖啡液在壶底咕嘟冒泡。窗外的加拉太塔被夕阳染成蜜色,风里飘来隔壁面包房的杏脯香——这是她和哈桑最爱的黄昏,从前总窝在藤椅上分食刚出炉的巴克拉瓦,可最近三个月,这把藤椅总空着半边。
"莱拉女士,您的土耳其咖啡。"学徒艾登捧着瓷杯从里屋钻出来,额角还沾着面粉。莱拉接过杯子时,指腹触到杯壁上一道极浅的划痕——是她今早故意用指甲刻的,像条蜷曲的蝎尾。
这是第七天。自打上个月哈桑从大马士革回来,身上总沾着陌生的茉莉香,衬衫第二颗纽扣总系不牢,袖口还留着淡紫色的唇印。莱拉不是没问过,他只说"谈成批好皮子,跟客户喝多了"。可昨夜她在他的皮包夹层里翻出张照片:金发女人倚在酒店旋转门前,脖颈间挂着他去年送她的同款翡翠项链。
"叮——"
铜壶哨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莱拉把咖啡倒进两只白瓷杯,按照老辈传下的法子:第一杯给丈夫,第二杯自己留着看渣。她盯着哈桑杯里的褐色漩涡,心跳快得像敲鼓——三天前她在杯底用橄榄油画了只毒蝎,此刻正沉在杯底,等咖啡冷却后才会显形。
哈桑推开门时,皮靴上还沾着夜露。他往常总爱先抱她一下,今天却首奔酒柜,倒了半杯拉克酒。"今天皮革厂的阿卜杜拉说要涨价。"他扯松领带,声音发闷,"我跟他说...说再考虑考虑。"
莱拉把咖啡杯推过去。哈桑端起来抿了一口,皱起眉:"今天怎么这么苦?"
"加了点藏红花。"莱拉低头搅着自己的咖啡,看褐色液体在杯底晕开,"听说对身体好。"
哈桑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响。莱拉余光瞥见他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杯壁上——那里有道若隐若现的划痕,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浅灰,真像条蓄势待发的蝎子。
"莱拉..."哈桑突然开口,声音发颤,"我...我想跟你谈谈。"
莱拉的手指在桌布上绞成了麻花。她等这句话等了二十三天,从发现照片的那天起,从他在浴室打电话时压低的声音起,从他把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的那刻起。
"上个月去大马士革,我遇见了娜迪娅。"哈桑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是我大学同学,丈夫三年前车祸走了。我们在老城区喝了杯茶,她说...她说这些年过得很难。"
莱拉想起上周整理衣柜时,在哈桑外套口袋里摸到的丝巾——正是照片里女人戴的那条墨绿真丝巾。她捏紧了桌布,指节发白。
"她丈夫走后,她一个人拉扯儿子。"哈桑的声音越来越低,"昨天她儿子发烧到40度,她求我帮忙联系医院...我、我实在不忍心..."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帘哗啦作响。莱拉望着杯底那只"毒蝎",突然想起他们的婚礼。那时她也是这样坐着,看哈桑在咖啡渣里看到她的画像——那是他用咖啡渣摆的,歪歪扭扭却认真得要命。
"你爱她吗?"她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哈桑猛地抬头,眼里有泪光在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知道每次见她,我都想起你第一次给我煮咖啡的样子。那时候你在厨房手忙脚乱,把糖罐打翻了,糖撒了我一身..."
莱拉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她想起新婚夜,哈桑醉醺醺地翻出她的咖啡食谱,说要学做她最爱的土耳其咖啡。结果他把咖啡粉当糖撒进牛奶,煮出一锅苦得发涩的浆糊,却硬要喂她喝。
"上周三你说去谈皮子,其实在她家。"莱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轻轻推过去,"她儿子叫奥马尔,七岁,喜欢踢足球。"
哈桑的手剧烈颤抖,照片被抖落在地。他弯腰去捡,却在弯腰的瞬间,瞥见了莱拉脚边的垃圾桶——里面躺着半盒拆开的口红,正是照片里女人涂的正红色。
"莱拉,我对天发誓..."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只是...只是同情她。我发誓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莱拉抽回手,起身走向窗台。她望着楼下卖烤栗子的小贩,看他把热腾腾的纸包递给裹头巾的老妇人,看穿校服的学生们嬉笑着跑过石板路。这些都是她和哈桑一起走过的街,一起吃过的栗子,一起看过的风景。
"你知道土耳其咖啡的占卜怎么说吗?"她转身时,眼里有泪,"如果咖啡渣里出现蝎子,说明有外来的危险要侵入生活。可蝎子有毒,但也能入药——关键看持蝎的人,是要用毒刺害人,还是要用蝎毒救命。"
哈桑愣住了。莱拉指了指桌上的咖啡杯:"我今早用橄榄油在杯底画了只蝎子。你看,现在它正沉在杯底,就像你心里的动摇。"她捧起自己的咖啡杯,杯底的渣子在她晃动下散开,露出片月牙形的痕迹,"而我看到的,是月亮——是我们结婚时,你用咖啡渣摆给我的月亮。"
哈桑突然跪了下来,双手按在莱拉膝头。他的肩头剧烈起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莱拉,我错了。我就是个懦夫,不敢承认自己害怕失去你。那天在医院,奥马尔拉着我的手喊'爸爸',我...我差点就应了..."
莱拉闭上眼。她想起昨夜在哈桑手机里发现的未发送短信:"亲爱的,今晚不能陪你了,莱拉会怀疑。"她想起他藏在车库储物箱里的玫瑰——枯萎了,却还带着露水,是她最爱的粉白色。
"明天跟我去老城区。"她轻声说,"找银匠穆斯塔法,打对新的婚戒。"
哈桑抬头,眼里有惊喜的光:"真的?"
莱拉笑了,伸手帮他擦掉脸上的泪:"但要先把咖啡喝完。凉了就没蝎子了。"
哈桑端起杯子,这次喝得很慢。莱拉望着他杯底那只"毒蝎",突然想起老妇人们常说的话:"咖啡渣里的图案都是心的镜子。你心里有什么,它就显什么。"原来最厉害的占卜师,从来不是看渣,而是看人心。
夜渐深时,莱拉靠在哈桑肩头织毛衣。窗外的加拉太塔亮起了灯,像颗嵌在夜空中的星。哈桑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她手腕上的银镯——那是他们的定情物,内侧刻着"莱拉&哈桑"。
"你说,"哈桑突然说,"要是刚才我没坦白,你真会把我赶出去吗?"
莱拉戳了戳他的额头:"傻瓜。我早就把你的衬衫熨好了,放在衣柜第三层。还有那条丝巾...我给奥马尔织了顶小帽子,明天一起送去。"
哈桑愣住,随即把她搂得更紧。莱拉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皮革香,混着淡淡的洗衣粉味——是她上周新买的薰衣草味。
咖啡壶里的余温还在,杯底的"毒蝎"早己沉到壶底,像颗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星子。有些危险,终究会被爱融化;有些心,终究会回到最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