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兰西瓦尼亚的雾比别的地方浓。老人们说,这是因为地底下埋着太多没睡安稳的魂儿。我叫安娜,住在科罗纳村的木头房子里,屋顶铺着茅草,门楣上挂着大蒜串——这都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为了防着那些喜欢在月夜里溜达的东西。
上个月十五,我弟弟伊万没了。他才十六岁,跟着村东头的牧羊人去山上,说是追一只花斑母羊,结果再没回来。后来人们在狼藉的山路上找到他,喉咙上有两个小红点,像被毒蜂蛰过,可身上没半块伤痕。村医摇头说:“怕是被林子里的‘睡客’吻了。”
睡客是我们这儿的叫法。老妇人们凑在壁炉边嘀咕,说那是死人没喝够孟婆汤,又从棺材里爬出来,专吸活人的生气。他们的眼睛会变成浑浊的灰,指甲长得能勾住门框,最要命的是,你要是被他们缠上,魂儿会被一点点抽干,最后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
伊万的葬礼办得很仓促。我跪在棺材前哭到嗓子哑,最后用三块青石板压住棺盖——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压得越重,魂儿越不容易飘出来。可那天夜里,我听见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是有人用指甲挠树皮。我壮着胆子扒开窗缝看,月光下有个影子蹲在棺材上,头发乱得像团草,正用指甲抠那三块青石板。
“伊万?”我喊了一声,声音抖得像片叶子。
那影子猛地转头,我差点昏过去——他的眼睛白得像两颗泡在石灰水里的鸡蛋,嘴唇乌青,嘴角还挂着半干的血渍。
第二天我去找村里的老玛尔塔。她是村里最年长的女人,据说能和死人说话。她坐在门槛上纺羊毛,听了我的话,纺锤“啪”地掉在地上。
“你打开了棺材?”她眯起眼,脸上的皱纹堆成核桃。
我摇头:“没有,我只是听见动静……”
“蠢丫头!”老玛尔塔抄起纺车砸过来,“那棺材上的螺旋纹是干什么用的?那是祖先刻的锁魂咒!棺材里撒的罂粟籽,是为了让死人在梦里打转,永远醒不过来!”
我这才想起,伊万的棺材确实有些怪。前几天我帮着抬棺材时,瞥见棺盖上刻着一圈圈的纹路,像蛇又像漩涡,当时只当是工匠的手艺,没放在心上。至于罂粟籽……听送葬的老约翰说过,这是给死者的“安眠药”,撒在棺材里,能让亡灵不做噩梦。
“那……那睡客到底是什么?”我攥紧围裙角,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老玛尔塔叹了口气,往火盆里丢了把艾草:“是没被罂粟籽困住的魂儿。要是锁魂咒被破了,或者罂粟籽被风吹散了……”她没说完,可我懂了——伊万的棺材,可能被人动过。
那天夜里,我带着铁锹摸到了墓地。月亮像块发霉的奶酪,挂在云层里。伊万的坟包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可当我用铁锹撬开土块时,冷风“嗖”地灌进来,吹得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
棺材盖半开着。
我颤抖着掀开它,霉味混着股甜丝丝的香气涌出来——是罂粟籽的味道。伊万躺在里面,脸色比生前更苍白,可他的眼睛睁着,首勾勾盯着我头顶的月亮。
“姐……”他开口了,声音像生锈的风箱,“我做了个好长的梦。”
我僵在原地,铁锹“当啷”掉在地上。伊万的手从棺材里伸出来,指尖凉得像块冰,却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我在梦里看见妈妈了,她穿着蓝布裙,在晒杏干……”他的眼泪流下来,滴在青石板上,“可我想抱她,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我心里一软。伊万活着的时候最黏妈妈,妈妈走得早,他总说梦见妈妈在喊他回家。我蹲下来,想把他重新放进棺材,可他的力气大得离谱,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骨头里:“姐,我不想回去睡觉,我想再看看妈妈的杏干,再听你唱摇篮曲……”
“伊万,你不是在做梦。”我急得首哭,“你死了,得待在棺材里,不然会变成睡客,伤害别人!”
他突然笑了,笑容像朵开在坟头的曼陀罗:“睡客?我才不是怪物。”他松开手,指了指棺材里的罂粟籽,“这些破种子,让我看见的都是假的。我想闻妈妈的头巾味,想尝你烤的燕麦饼,可它们只让我看见幻影……”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姐,帮我把罂粟籽全倒出来好不好?我想好好睡一觉,这次是真的睡,不是做梦。”
我鬼使神差地点头。伊万笑了,慢慢躺回棺材里。我抓起一把罂粟籽,往外倒,可那些小圆球滚得到处都是,怎么也倒不干净。等我手忙脚乱地倒完最后一粒,伊万己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得像个熟睡的孩子。
我盖上棺材,用青石板压好,又撒了把新碾的罂粟籽——这次撒得更厚。回到家时,天己经亮了。老玛尔塔在村口等我,手里端着一碗热蜂蜜水:“你干了什么?”
“我帮他倒出了罂粟籽。”我喝了口蜂蜜水,甜得发腻。
老玛尔塔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傻丫头!那不是普通的罂粟籽,是祖先从地狱里采来的‘困魂种’!它们能让死人在幻梦里轮回,永远醒不过来,这样就不会变成吸人血的怪物!”她抓住我的肩膀,指甲掐进我肉里,“你现在把他放出来了,等月亮圆了,他会变成最凶的睡客,第一个要吸的就是你的血!”
我没信她的话。伊万只是想妈妈,他那么乖,怎么会伤害我?
可那天夜里,我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很轻,像片叶子在地上滚。我缩在被子里,透过窗户缝往外看——是伊万。他站在院子里,穿着死时的那件灰布衫,头发上沾着草屑,正抬头望着我的窗户。
“姐,”他的声音像从井底传来的,“我刚才去了妈妈的坟头,她的杏干还在竹匾里晒着,可我碰不到……”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你能帮我拿吗?”
我想起妈妈临终前的话:“安娜,要好好照顾弟弟。”我咬咬牙,披上衣服下了床,推开房门。
伊万笑了,伸手来拉我。他的手还是那么凉,可这次我闻到了股腐臭味,像烂在地里的土豆。他的眼睛不再是白的,而是泛着幽蓝的光,像狼的眼睛。
“姐,跟我来。”他拽着我往村外的林子走,“我知道有条近路,能很快到妈妈的坟头……”
林子里的雾比白天更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具尸体——是老约翰,村里的守墓人。他的喉咙被撕开了,血还在往外流,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我身后的方向。
我慢慢转过身。
伊万站在月光下,嘴角沾着血,正咧开嘴笑。他的指甲长得能勾住树枝,皮肤变得青灰,像块泡在水里的旧布。
“姐,”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妈妈的杏干是甜的,可你的血更甜……”
我尖叫着往后跑,可他的手像铁钩子一样扣住我的脚踝。我摔倒在泥里,看见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影子从雾里钻出来,都是穿着灰布衫的人,眼睛泛着幽蓝的光,指甲长得能勾住树干。
“他们都是被罂粟籽困住的。”伊万的声音像两个人在说话,“有的困了几十年,有的困了几百年,他们都想出来……”他蹲下来,凑到我耳边,“姐,你帮我把罂粟籽全倒出来,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我想起老玛尔塔的话,突然摸到口袋里有把刀——是伊万去年生日时,我用碎铁片磨的。我猛地出,朝他的心脏刺去。
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手。鲜血溅在我脸上,温热的,带着股铁锈味。他倒在地上,身体开始冒烟,像被泼了硫酸的木头。
“你骗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罂粟籽不是困魂种,是……是解药……”
我愣住了。这时,老玛尔塔举着火把冲过来,她身后跟着几个拿锄头的村民。老玛尔塔的火把照亮了伊万的尸体,我这才发现,他的胸口有个洞,里面塞着半颗罂粟籽。
“傻丫头!”老玛尔塔扔掉火把,扑过来抱住我,“罂粟籽是钥匙!只有把它们全撒在棺材里,才能锁住魂儿!你弟弟是被自己的贪心害了……”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村民们把伊万的尸体重新埋了,这次用了整整十斤罂粟籽,棺盖上又刻了三层螺旋纹。老玛尔塔说,螺旋纹是祖先模仿蛇的形状刻的,蛇能吞掉自己的尾巴,所以螺旋纹能把魂儿困在一个圈里,永远转不出去。
现在我住在村东头的老房子里,门楣上挂的大蒜串更密了。每个月圆夜,我都会去伊万的坟前坐一会儿,带一束妈妈生前晒的杏干。有时候我会想,伊万现在是不是还在做梦?他梦见妈妈的杏干了,还是梦见我烤的燕麦饼?
村里的老人说,特兰西瓦尼亚的雾永远不会散,因为地底下埋着太多没睡安稳的魂儿。可我知道,只要罂粟籽还在棺材里,只要螺旋纹还刻在墓碑上,那些想出来的魂儿,就只能在自己的梦里打转——就像伊万,他现在大概正抱着妈妈的杏干,做着永远不会醒的好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