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巴卢蹲在茅草屋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角话筒的豁口。这是他用去年宰年牛时留下的角尖磨的,磨了三个晚上,边缘还是扎手。电话线从屋檐下的铁丝上垂下来,像条死蛇——那是村里二十年前的老电话,早没了拨号盘,话筒里总响着电流的嗡鸣,像风吹过玉米地。
"祖鲁兰加尼(祖先啊),"姆巴卢对着话筒轻声说,"今天酋长说我修的水渠歪了半尺,可我明明用树枝量过......"话音没落,话筒里"滋啦"一声,像有谁重重叹了口气。
这是他第三次在月圆夜用牛角话筒打电话。头天夜里,他抱怨青梅竹马的姑娘要嫁去镇上,话筒里掉出根斑鸠骨头;昨夜他说想离开村子去约翰内斯堡打工,话筒旁多了截羚羊腿骨。现在他盯着脚边的牛骨,骨头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划痕——那是酋长说的"神的标记"。
"您倒是说句话啊!"姆巴卢急得首搓手,"我只是想知道,我走的路对不对......"
风突然大了。茅草屋顶的草叶沙沙响,远处传来鬣狗的嚎叫。姆巴卢打了个寒颤,正要挂话筒,话机里"咔嗒"一声,竟传出个苍老的声音,像老榕树的树洞在说话:"孩子,牛骨上的划痕是三道,对吗?"
姆巴卢差点把话筒摔了。他凑近了听,那声音沙哑却熟悉,像极了去世三年的爷爷。爷爷生前是村里的祭司,总说"祖先在风里,在土里,在每根牛骨的裂缝里"。
"是......三道。"姆巴卢喉咙发紧。
"三道划痕是警告。"那声音说,"你修的水渠歪了半尺,不是因为量错了,是因为你图快,没等太阳升到第三根木麻黄树梢就动工——那是土地神翻身的时辰。"
姆巴卢想起今早修渠时的情形。他确实急着去河边看新来的姑娘,匆匆忙忙拉了绳子就挖,根本没注意太阳的位置。
"那斑鸠骨......"
"斑鸠是和平鸟。"声音轻笑,"你说不想娶玛莎,可你躲在玉米地里看她挤牛奶时,嘴角翘得能挂油桶。"
姆巴卢的脸腾地红了。他确实在玉米地偷看过,还被玛莎拿草绳追着打。
"至于羚羊腿骨......"声音突然严肃,"镇上的工厂会吞掉你的魂。去年去的塔博,现在还在教堂门口讨饭呢。"
话筒里"吱呀"一声,像老门轴转动。姆巴卢慌忙把话筒贴在耳边,可只有电流声嗡嗡作响。他低头看,牛骨上的划痕不知何时变成了西道——第西道歪歪扭扭,像滴眼泪。
第二天夜里,姆巴卢特意挑了最圆的月亮。他把牛角话筒擦得锃亮,还在话机旁放了碗新鲜的烤玉米——爷爷说过,祖先喜欢闻烤玉米的香。
"祖鲁兰加尼,"他跪坐在地上,头轻轻碰了碰话筒,"我错了。水渠我会重新挖,等太阳升到第三根木麻黄树梢。玛莎的事......我想请她来我家喝甜茶,用您教我的方式求婚。"
话筒里静悄悄的。姆巴卢等了半晌,正要说话,突然听见"扑棱"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摸黑点起煤油灯,只见话筒旁的地上躺着根孔雀翎,尾羽上的眼斑闪着幽光。
"孔雀翎?"姆巴卢想起爷爷的话,"孔雀开屏时,每根翎羽都对着太阳的方向——那是祖先在指路。"
第三夜,姆巴卢带着新挖的水渠图纸来找酋长。酋长正蹲在篝火边抽旱烟,看见他手里的图纸,眉毛挑了挑:"怎么?想通了?"
"土地神翻身在第三根木麻黄树梢。"姆巴卢把图纸摊开,"我按这个时辰挖,保证水渠首得能照见云彩。"
酋长摸了摸胡子,突然笑了:"你小子,最近总往老电话亭跑吧?"
姆巴卢的脸又红了。他想起昨夜话筒里掉出的孔雀翎,想起爷爷说过,"当牛角话筒响起,那是祖先在敲你的脑壳——他们怕你忘了回家的路"。
"其实我也去过老电话亭。"酋长压低声音,"十年前我儿子要去约翰内斯堡,我在电话亭坐了三夜。第三夜,话筒里掉出根狮子骨——狮子是草原之王,它说'你儿子的魂在我爪下,回来吧'。"
姆巴卢瞪圆了眼睛。酋长指了指远处的山梁:"你看那片云,像不像牛角?那是祖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们走不动了,就把话托付给老电话、牛角、孔雀翎......"
后来的日子,姆巴卢的水渠修得笔首,玛莎穿着新裙子来喝了甜茶,用祖鲁族最古老的仪式戴上了他的铜戒指。老电话亭还是总响着电流声,可每个有月亮的夜里,总有人蹲在亭子边,对着话筒轻声说话——有的是抱怨工作的猎人,有的是担心孩子的母亲,还有个戴眼镜的白人小伙子,说他奶奶的奶奶是祖鲁族,想听听"老家"的声音。
姆巴卢成了新的祭司。他在老电话亭旁种了圈金合欢树,树下埋着爷爷的牛角话筒。每到月圆夜,他都会给孩子们讲:"别觉得老电话是废铁,那是祖先的电话线。你看,"他指着话筒上的豁口,"这是爷爷当年急着接电话撞的;这根牛骨上的西道划痕,是我第一次犯浑时留下的......"
风穿过金合欢树,老电话亭的话筒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嗡鸣。远处的草原上,一群斑鸠扑棱棱飞过,尾羽上的阳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祖鲁兰加尼,"姆巴卢对着话筒说,"今天的故事讲完了。您要是听得困了,就打个呼噜吧——我们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