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贡村的黄昏总带着股河泥的腥甜。阿米娜蹲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膝盖上摊着块靛蓝粗布,指尖蘸了河湾里挖来的泥,在布面上轻轻点染。风裹着金合欢花的香气吹过来,远处传来儿子卡马跑过草坡的笑声——那小子又去追野兔了,牛皮凉鞋踩得草叶簌簌响。
"阿米娜奶奶!"小孙女娜玛抱着一捆晒干的牛骨跑过来,"穆罕默德先生说河湾的泥又涨了,您说的那种带金砂的泥,是不是该去挖了?"
阿米娜眯起眼望向河湾方向。日头正坠在山尖,把河水染成血红色。她记得西十年前跟着婆婆学染星图时,也是这样的黄昏。婆婆说,多贡的河泥不是普通泥,是从天神"阿玛"的指缝里漏下来的,沾了星子的光。每年只有在月亏的第七夜,当昴宿星团在天顶亮成银勺时,才能去河湾最深处挖那层泛着金砂的泥——那是星星落在人间的痕迹。
"娜玛,去把你爹叫回来。"阿米娜把布轻轻卷进竹筐,"今晚要画'猎户'和'大熊',得赶在月出前把泥晾透。"
卡马回来时裤脚沾着草籽,手里还攥着半截野鸡翎。阿米娜摸了摸他的头顶:"明儿跟娘去河湾,学挑泥。"
"我才不去呢!"卡马扭着脖子,"穆罕默德先生说我们多贡的星图都是哄小孩的,真正的星星在书里写着。"他指了指帐篷里那本磨破边的《天文图册》,"我看了,猎户座的腰带三星根本不在您画的布上。"
阿米娜没接话。她记得三十年前,第一个背着相机的白人来村里时,也是这么说的。那个黄头发的人举着奇怪的铁盒子,对着她的星图布拍了又拍,最后塞给她一块花布:"老太太,这东西在巴黎能换十头牛。"阿米娜用石子砸跑了人,却在夜里听见婆婆叹气:"终有一天,泥里的星子会被装进铁盒子里。"
第二日天没亮,阿米娜就带着卡马出了村。河湾的晨雾还没散,她们踩着露水打湿的草甸往深处走。阿米娜脱了鞋,赤足踩在河底的鹅卵石上,让卡马蹲在岸边看:"你看,水漫过脚踝时,泥面会泛出金点子——那是星星落进泥里时蹭下的光。"
卡马蹲下来,盯着水面。晨雾里果然有细碎的金光在浮动,像撒了把碾碎的阳光。阿米娜用竹片小心刮下表层泥,放进陶瓮:"这泥得是三年没晒过的,藏着去年的雨水和星星的话。等晒透了,掺上母牛的奶,星星的光才不会散。"
回到村里时,穆罕默德的吉普车正碾过草坡。车斗里堆着花布、铁皮盒子和几袋白糖。白人下了车,皮靴踩得泥土飞溅:"阿米娜女士,我慕名而来。"他用生硬的当地话比划,"听说你会用河泥画星星?我要买你最好的一块。"
阿米娜的手在竹筐上收紧。那里面躺着她刚完成的星图布,用了七种不同的泥,画着从春分到冬至的星象——猎户座叉开的腿正指着大熊尾巴,昴宿星团像撒落的米粒,连最暗的天龙座都点了七个泥点。
"不卖。"她转身要走,却被穆罕默德挡住。白人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一叠钞票,最上面一张印着金色的鹰。"够买十头牛,够给你儿子去县城读书的钱。"他说,"你孙子病了吧?我听说娜玛总咳嗽,县城的医生能治。"
阿米娜的呼吸顿住了。娜玛的咳嗽声从昨天夜里就没停过,她用尽了草药,可孩子的脸还是白得像月光。卡马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道:"娘,娜玛咳得睡不着,我想去县城抓药......"
那天夜里,阿米娜在油灯下把星图布重新摊开。泥绘的星子泛着温润的光,像撒了把碎月亮。她想起婆婆临终前的话:"这些泥里的星子,不是给外人看的。等灾祸降临时,它们会开口说话。"可现在灾祸还没来,娜玛的咳嗽声却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就卖吧。"她对卡马说,"但要跟白人说清楚,这布不能洗,不能晒,要挂在干燥的木架上。"卡马似懂非懂地点头,阿米娜又补了一句:"要是哪天布上的泥开始掉,或者星星的颜色变淡了,一定要跑去找村里的老祭司。"
穆罕默德走的那天,吉普车扬起的尘土遮了半片天。阿米娜站在村口,看着星图布被小心卷进红布,塞进车斗。风掀起一角,她看见泥绘的猎户座正对着太阳,像一把指向天空的剑。
十年过得比河水流得还快。娜玛早没了咳嗽,嫁去了邻村,去年刚生了个胖娃娃。卡马成了村里最会修收音机的人,总说"外面的世界大得很"。阿米娜的背驼了,可眼睛还是亮的,每次看星空都要眯起来,像在跟星星说悄悄话。
变故是在旱季开始的。连续三个月没下雨,河湾干成了裂帛,庄稼苗全枯成了黄柴。村里的老井也见了底,人们不得不去二十里外的山坳挑水。更可怕的是,夜里总能听见狼嚎,比往年近得多,像是就在村口徘徊。
那天夜里,阿米娜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她摸黑走到院坝,看见几个外村人正围着篝火说话,声音里带着哭腔:"再不下雨,我们得离开村子了......"
"离开?"另一个声音更高,"往哪儿走?北边是沙漠,南边是狮子林,东边......东边有白鬼的铁路,早把我们的地占了!"
阿米娜的心跳得厉害。她突然想起那块星图布——十年前被穆罕默德买走的布,现在应该在巴黎某个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落满灰尘。可她又觉得,布没离开,它还在多贡的上空飘着,像块看不见的云。
"阿米娜奶奶!"卡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娜玛的孩子病了,高烧不退,医生说要喝干净的水......"
阿米娜没说话。她转身回屋,从床底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她这些年偷偷攒下的河泥,每块都用芭蕉叶包着,标着星图的名字。她挑了块最沉的,那是用昴宿星团的泥做的,又找出当年画星图时用的牛骨笔。
"跟我来。"她叫上卡马,往村后的老槐树走。树底下埋着个陶瓮,是婆婆当年埋下的,装着多贡最古老的星图泥样。阿米娜用骨刀挖开土,瓮盖一掀,霉味混着河泥的腥气涌出来。最上面压着张纸条,是婆婆的字迹:"星子落泥,泥养星子;泥干星隐,星隐灾至。"
"娘,这是......"
"当年我婆婆说,当河湾的水干了,星图泥里的星子就会醒过来。"阿米娜从瓮里取出块发黑的泥,"去把穆罕默德的后代找来,就说多贡的星图布要回家了。"
三天后,穆罕默德的孙子带着个穿西装的白人来了。白人捧着个玻璃柜,里面躺着那块星图布——十年过去,泥绘的星子竟一点没褪色,反而更亮了,像被谁擦过了似的。
"我爷爷去世前说,这块布不该留在巴黎。"白人摘下眼镜擦了擦,"他说多贡的星图会说话,只是我们听不懂。"
阿米娜摸了摸布面,指尖触到熟悉的河泥质感。她抬头望向夜空,昴宿星团正亮得耀眼,和大熊星座、猎户座排成一线,像根银绳子捆住了天空。
"告诉你们族人,"她对白人说,"星子落泥时,泥要护着星子;星子要醒时,泥要让开路。"她转向卡马,"去把村里的老祭司请来,再把所有的锅碗瓢盆都收起来——今晚要下大雨。"
当天夜里,乌云真的从山那边涌来了。先是几点火星似的雨,接着是豆大的雨点,最后成了倾盆大雨。阿米娜坐在门槛上,听着雨水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突然笑了。
"你听见了吗?"她对卡马说,"那是泥里的星子在说话呢。"
卡马望着暴雨中的星空,终于看清了婆婆说的秘密——那些在泥里沉睡了十年的星子,正随着雨水落回大地,把祖先的警告,变成了滋润生命的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