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莱的后背抵着祭坛的青石板，能摸到石缝里嵌着的贝壳——那是他五岁时跟着老巫医捡的，说要留着等他"长鳞片"那天。此刻那些贝壳硌得他生疼，像在提醒他：时候到了。
雨林的夜来得慢。祭坛西周的火把被山风吹得忽明忽暗，照得岩壁上的鳄鱼图腾张牙舞爪。瓦莱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吟唱，是族里的少年们在练"鳄吼"——那是成年礼前必须学会的战歌，喉咙里要滚出鳄鱼捕猎时的低频震颤。
"瓦莱，过来。"
老巫医的声音像晒干的棕榈叶，沙哑却有力。他佝偻着背，手里攥着把骨刀，刀身磨得发亮，刀柄缠着红赭石粉。瓦莱爬起来，后背的皮肤己经被晒得发烫，那是长老们用加热的鳄鱼油涂的，说是要让刀割得更顺溜。
"知道为啥选鳄鱼吗？"老巫医的手指抚过他后颈的汗毛，"不是因为它们凶，是因为它们活得久。一条鳄鱼能看三代人长大，能记住每条河的弯，每块礁石的脾气。"他把骨刀按在瓦莱后背上，"你要让鳄鱼的魂住进你的皮，这样以后打猎时，它能告诉你哪里有鱼群，哪里有陷阱。"
瓦莱没说话。他想起上个月，阿爸在河湾追捕鳄鱼时被咬断了腿。血把河水染成了红褐色，阿爸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娃，等我变成鳄鱼的魂，就守在你背后。等你背上有了鳞片，就能听见我说话了。"
"躺好。"老巫医拍了拍他的肩。两个壮年男子按住他的胳膊，另一个用藤条捆住他的双腿。瓦莱的后背贴紧石板，能感觉到石头的凉意透过粗布短裤渗进来。他望着头顶的星空，雨林的夜空没有城市那么亮，可星星大得像要掉下来，其中一颗最亮的，阿爸说那是鳄鱼的眼睛。
"开始吧。"大祭司的声音像敲钟。老巫医举起骨刀，刀刃在火把下泛着冷光。第一刀下去的时候，瓦莱听见自己倒抽了口冷气。不是疼，是痒，像有蚂蚁在骨头缝里爬。第二刀、第三刀......刀痕越来越深，血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潭。
"唱！"老巫医吼了一嗓子。瓦莱这才想起，割皮时要唱"鳄皮谣"。他的喉咙发紧，可当第一句出口时，奇迹发生了——那些疼突然变成了节奏，像鼓点，像心跳，像鳄鱼尾巴拍打水面的声音。
"我的皮肤是河流，"他唱，"鳞片是荣耀的岛屿。"
"鳄鱼妈妈在河底眨眼睛，"
"鳄鱼爸爸在浪尖磨利齿，"
"我的皮要变成河床的硬石头，"
"托住族人的脚，接住猎人的箭。"
歌声飘出去，惊飞了几只夜鹭。火把旁的族人们跟着哼起来，女人的声音像溪水，男人的声音像闷雷。瓦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后背爬上来，凉丝丝的，顺着脊椎往脑袋里钻——是鳄鱼的魂吗？阿爸的话突然清晰起来："等你背上有了鳞片，就能听见我说话了。"
第十刀下去时，老巫医的手顿了顿。瓦莱疼得浑身发抖，可嘴里还在唱。血己经流了半盆，混着他后背的汗水，在石板上洇出暗红的图案，像极了河湾里的鳄鱼皮。
"第十一刀。"老巫医抹了把汗。这一刀割在脊椎骨旁边，瓦莱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恍惚间他看见阿爸站在祭坛边，腿上的伤口不再流血，正冲他笑："娃，唱大声点！"
"我的皮肤是河流，"他的声音破了，又重新拢起来，"鳞片是荣耀的岛屿。"
"鳄鱼的尾巴扫过我的背，"
"鳄鱼的牙齿咬碎我的怕，"
"我的皮要变成战鼓的蒙，"
"敲醒沉睡的鱼，吓跑偷粮的狼。"
第十二刀、第十三刀......当最后一刀落下时，老巫医扔掉骨刀，捧起一把止血药草按在瓦莱背上。血还在流，可瓦莱能感觉到，那些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不是普通的痂，是泛着青灰色的，像真正的鳄鱼鳞。
"成了。"大祭司走过来，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瓦莱的后背。瓦莱疼得缩了下，却听见大祭司惊叹："看！鳞纹从脊椎往两边长，像条活鳄鱼！"
族人们爆发出欢呼。几个少年冲上来，用新鲜的棕榈叶蘸着水，轻轻擦他脸上的汗。瓦莱摸了摸后背，能感觉到那些"鳞片"硬邦邦的，像真的鳄鱼皮。他想起阿爸临死前的眼睛，浑浊却亮得吓人，此刻终于明白——那是鳄鱼的眼睛，是祖先的眼睛，正透过他的皮肤看着雨林。
仪式结束的时候，天快亮了。瓦莱裹着染血的草席，坐在祭坛边看日出。晨雾从河湾漫上来，裹着鳄鱼的叫声，裹着族人的笑声，裹着他后背上那些正在变硬的鳞片。老巫医递给他一碗热可可，里面泡着碾碎的鳄鱼牙："喝了它，以后打猎时，鳄鱼会给你指路。"
瓦莱接过碗，喝了一口。苦涩的可可里带着点甜，像阿爸种的甘蔗。他望着河湾的方向，那里的水面泛着金光，真的有鳄鱼浮出水面，甩了甩尾巴，溅起的水花落进他的眼睛里——他眨了眨眼，竟觉得那尾巴的影子，和他后背上的鳞纹一模一样。
后来，瓦莱成了部落最厉害的猎手。他说，每次追捕鳄鱼时，后背的鳞片都会发烫，像有人在他耳边说："往左！往右！"族人们都说，那是鳄鱼的魂附在了他身上。只有瓦莱知道，那是阿爸的声音，是祖先的声音，是他用一千刀的疼换来的，和雨林、和河流、和所有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土地，最紧密的连接。
现在，每当有新的少年要行鳄纹礼时，瓦莱总会蹲在祭坛边，给他们讲自己的故事。讲到最痛的那刻，他会掀起衣服，露出后背上青灰色的鳞纹："看，这是我的河流，我的岛屿。你们也要让自己的皮肤，变成能托住族人的河床。"
雨林的风穿过椰林，吹得祭坛上的鳄鱼图腾沙沙响。瓦莱望着那些即将躺上石板的少年，突然笑了——他仿佛看见，二十年后的他们，也会像自己一样，后背上长出鳞片，眼睛里燃着火，成为雨林里最骄傲的"鳄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