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把锡耶纳老城染成蜜色。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下,穿红裙的少女正往窗台挂新鲜雏菊,花串扫过石墙时,惊起几羽灰鸽——它们扑棱棱掠过坎波广场,撞碎了满地关于赛马节的喧嚣。
"看!'闪电'冲过来了!"人群爆发出尖叫。十七岁的伊莎贝拉踮脚望去,八匹枣红马正从大教堂前的拱门狂奔而出,骑师们的红黑丝绒帽在风里翻卷,像团燃烧的火。她攥紧奶奶的手,掌心全是汗——这是她第一次参加Palio赛马节,而奶奶说,今天的赢家要付出比胜利更昂贵的代价。
"那是马尔科家的'银鬃'。"奶奶指着跑在最前面的白马,马颈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三年前他阿爸就是骑这匹马赢的,结果......"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烛火。
赛道拐过圣方济各教堂时,"银鬃"突然加速,马蹄溅起的石屑打在伊莎贝拉脸上。她看见骑师洛伦佐·罗西的蓝丝绒斗篷鼓成一面帆,和他曾祖父画像里的样子重叠——那幅画挂在坎波广场的老酒馆里,画中人身穿同样的蓝斗篷,骑在同样雪白的马上,胸前挂着枚褪色的十字架。
"奶奶,那个骑师......"
"嘘。"奶奶捂住她的嘴。广场上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连教堂的钟声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伊莎贝拉顺着奶奶的目光望去,终点线的彩条正在风里颤抖,而"银鬃"的马蹄己经踏过了那道线。
欢呼声如浪涌来。洛伦佐摘下帽子,向看台上抛洒玫瑰,金发在阳光下泛着蜜色。伊莎贝拉却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发抖——和画像里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青年,姿势一模一样。
"该去教堂了。"奶奶拽着她往坎波广场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门廊下,几位白胡子老人正往圣母像的肩头系黑纱。那尊大理石圣母像己有五百年历史,此刻却像被蒙上了丧纱,眼眶里的玛瑙眼睛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又是一年。"守教堂的老神父叹了口气,"罗西家的小子赢了,可他不知道,这黑纱不是荣耀,是锁链。"
伊莎贝拉躲在人群后,听见老人们压低声音的交谈:"1623年的Palio,洛伦佐·罗西也是这样赢的。他骑着'银鬃'冲过终点时,对手的骑师突然口吐黑血,死在他马蹄下......""后来呢?"
"后来?"老神父的声音像块碎石,"洛伦佐在庆功宴上喝了杯酒,说要给对手的家人捐十座葡萄园。可那杯酒里有毒。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教堂的忏悔室,圣母像前的蜡烛全灭了,供桌上的银质十字架沾着血——和他杀死的对手脖子上那道伤口,一模一样。"
"他临终前说了什么?"
"他说:'荣耀是块糖,甜得越狠,苦得越长。'然后他用最后一口气诅咒:'赢家必遭厄运,首到圣母重新展露笑颜。'从那以后,每个赢Palio的街区都要把圣母像罩黑纱一年,用忏悔换平安。"
伊莎贝拉的手指掐进掌心。她想起昨天在面包房,洛伦佐的妹妹塞西莉亚红着眼眶说:"哥哥说这次赢了,就把奶奶的药钱凑齐。"可奶奶的药钱,不过是要换几副治咳嗽的草药。
深夜,伊莎贝拉跟着奶奶溜进教堂。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圣母像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黑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圣母怀里的耶稣像——他的眉心有道暗红的印记,像滴凝固的血。
"奶奶,"伊莎贝拉指着那道印记,"这是怎么回事?"
奶奶的手突然抖起来。她颤抖着摸向圣像底座,那里刻着一行模糊的拉丁文。伊莎贝拉凑近辨认,那是"Non victoria, sed victor"——胜利无罪,有罪的是胜者。
"当年洛伦佐的对手,是替他挡了刺客才摔下马的。"奶奶轻声说,"那杯毒酒,是洛伦佐的管家下的,他想独吞罗西家的田产。可洛伦佐到死都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在惩罚仇人,其实是在为更大的恶背锅。"
"那圣母像的黑纱......"
"是提醒我们,荣耀的重量,要拿良心来称。"奶奶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丝绒袋,倒出一把铜钥匙,"明天我要带这把钥匙去市政厅,告诉他们,罗西家要把今年赢的钱捐给穷人,给塞西莉亚的奶奶请最好的医生。"
"那黑纱......"
"等我们做完这些,圣母会自己摘下黑纱的。"奶奶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就像五十年前,我阿婆的阿婆说的那样——真正的忏悔,不是遮住圣像的眼睛,是擦亮自己的心。"
第二天清晨,伊莎贝拉跟着奶奶去市政厅。路过坎波广场时,她看见几个老人正踮脚摘圣母像上的黑纱。风掀起黑纱的一角,露出圣母嘴角的微笑——那是被五百年香火熏出来的、温柔的笑。
洛伦佐站在人群里,怀里抱着个裹蓝头巾的老妇人。伊莎贝拉认出那是塞西莉亚的奶奶,她的咳嗽声轻了很多。洛伦佐看见她们,朝这边跑来,蓝丝绒斗篷在风里展开,像朵重新绽放的花。
"伊莎贝拉!"他喊道,"我们决定把奖金捐给教堂,修缮那些漏雨的屋顶。塞西莉亚说要当志愿者,每天给穷孩子送面包......"
奶奶拍了拍他的肩:"记住,真正的胜利,是当你回头看时,身后没有需要忏悔的阴影。"
圣母像的黑纱完全落地的那一刻,教堂的钟声突然响起。伊莎贝拉抬头,看见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圣母像的眉心投下一道金斑——那道曾被血渍污染的印记,此刻正泛着温暖的光,像朵开在石头里的花。
风从阿尔诺河的方向吹来,带着忍冬的香气。伊莎贝拉忽然明白,所谓诅咒,从来不是圣母的愤怒,而是先人的眼泪;所谓传统,也不是机械的重复,而是每一代人用良心重新书写的答案。
而今年的Palio赛马节,坎波广场的欢笑声比往年更响了。因为人们知道,真正的荣耀,从来不会被黑纱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