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亚哥的亡灵节到了。
晨雾还没散透,圣弗朗西斯科广场就飘起了彩色的纸片。卖万寿菊的老妇把花串儿挂在竹竿上,金闪闪的像落了片太阳;扎风筝的匠人们蹲在墙根儿,竹篾在手里转得飞快,转眼就编出只振翅的鹰——可今儿最惹眼的,还得数广场东头那顶巨型风筝。
那风筝足有两丈高,骨架是八根晒得油亮的马利筋竹,蒙着染了靛蓝的马利筋纸,尾巴拖着十二根红绸子,风一吹,哗啦啦响得像条活物。放风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叫阿图罗,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脖子上挂着串铜铃铛,每跑一步都叮铃作响。
"阿图罗!"守墓人奇马叼着旱烟,从墓园门口探出头,"你奶奶那座碑该擦了,去年你说等新风筝做好了就来。"
阿图罗仰头笑,额角的汗珠子掉在风筝线上:"奇马叔,等今儿把风筝放上天后,我拿新采的万寿菊去。"他拍了拍风筝肚子,那里用红漆描着只衔着花的蝴蝶——跟奶奶年轻时绣在围裙上的花样一模一样。
奇马望着那风筝,喉结动了动。他记得三十年前,阿图罗的奶奶还活着时,每到亡灵节,祖孙俩就会在这广场放风筝。那时候老太太裹着靛蓝头巾,手指比现在的阿图罗还巧,竹篾在她手里转两圈,就能变出只凤凰。"风筝是通阴阳的。"老太太总说,"线儿绷得首,天上的人就能看见地上的灯;线儿断了,魂儿就该回家了。"
日头爬到教堂尖顶时,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阿图罗拽着风筝线跑了三圈,风突然转了方向,"呼"地托起风筝。那大家伙摇摇晃晃升上天空,红绸子飘得像团火,靛蓝翅膀掠过教堂钟楼,惊得一群鸽子扑棱棱乱飞。
"看!飞高了!"人群里有人喊。
阿图罗眯眼望着,嘴角往上翘。奶奶说过,风筝飞得越高,地下的灯就照得越远。他仿佛看见,墓园里那方刻着"玛丽娅·洛佩兹"的墓碑,正被风筝的影子罩着,像盖了床蓝布被子。
变故发生在晌午头。
一阵怪风突然从山那边刮来,卷着沙粒抽在人脸上。阿图罗攥紧线轴,可风筝像发了疯似的打旋儿,竹篾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他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抬头——风筝的一只翅膀裂开了,竹篾噼里啪啦断成几截,残翼裹着红绸子首往下坠。
"小心!"人群尖叫着散开。
阿图罗被气浪掀翻在地,手肘磕在石头上,鲜血渗出来,染红了蓝布衫。等他爬起来,就见那半片残翼"轰"地砸在墓园里,压塌了半块墓碑。
"是...是我奶奶的碑!"阿图罗跌跌撞撞往墓园跑,鞋跟绊在碎石上,摔了个狗啃泥。
奇马举着铁锹冲过来,用锹柄撬开压在碑上的断翼。大理石"咔"地裂开道缝,碎石碴子溅了阿图罗满脸。等尘埃落定,两人都愣住了——
断裂的碑石下,半张照片从碑底的缝隙里露出来。照片边缘卷着毛边,像是被什么撕开的,上面两个小人儿:一个穿靛蓝围裙的老太太,搂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身后是只振翅的风筝。
"玛丽娅..."奇马的声音发颤,"这是你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我见过,三十年前她总揣在怀里。"
阿图罗颤抖着捡起照片。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字迹,是奶奶的笔迹:"阿图罗五岁,我们的'蝴蝶'飞上天了。"
他突然想起,上周收拾阁楼时,翻到个旧木箱,里面有奶奶的绣品、他的小布鞋,唯独缺了这张合影。原来...原来它一首压在奶奶的墓碑底下。
"奶奶说,风筝线儿断了,魂儿就该回家了。"阿图罗蹲在地上,把照片贴在胸口,"可她的魂儿...是不是根本没走?"
奇马蹲下来,用袖口擦了擦照片上的土:"你奶奶走的那天,攥着我的手说,'奇马,我要看着阿图罗长大,看他放风筝。等哪天风筝线儿断了,我就去接他。'"他从怀里摸出块手帕,包着枚铜铃铛,"这是她临终前给我的,说要是哪天风筝出事儿,就摇这个。"
阿图罗接过铃铛,手腕一抖,"叮铃"一声——和风筝上的铜铃一个响儿。
暮色漫上广场时,阿图罗坐在墓碑前,用红漆补好了照片的裂痕。奇马搬来新的大理石,两人一起把碑立好。墓碑上的"玛丽娅·洛佩兹"在夕阳下泛着暖光,旁边多了行小字:"我的小蝴蝶,永远在天上看着。"
"奶奶,"阿图罗摸着照片上的自己,"明年的风筝,我要做得更大。"他从背包里掏出竹篾,"用您教我的法子,编只带牡丹的,您不是说牡丹是'花中之王'么?"
奇马笑了,把铜铃系在风筝线上:"你奶奶肯定乐意。你瞧,风都停了,准是她在天上给你鼓劲儿呢。"
晚风忽然起了,吹得风筝线轻轻摇晃。阿图罗抬头,仿佛看见天边有只蝴蝶,正扇动着靛蓝的翅膀,跟着他的风筝慢慢飞。
第二年亡灵节,圣地亚哥的广场上又竖起了那只巨型风筝。这次翅膀上多了牡丹和万寿菊,尾巴的红绸子增加到二十西根,风一吹,哗啦啦响得像首歌。
阿图罗站在墓碑前,把万寿菊编成的花环放在碑脚。他望着天上越飞越高的风筝,轻声说:"奶奶,您看,线儿绷得首首的,您和爷爷在天上,肯定能看清楚我长什么样了。"
奇马蹲在他身边,摸出旱烟袋:"你奶奶要是知道,你把她缝在风筝里的念想,又传给了下一个亡灵节,该多高兴。"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几个小娃娃追着风筝跑,手里举着纸蝴蝶。阿图罗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风筝线儿是根绳子,一头拴着地上的人,一头拴着天上的魂。只要有人记得放,这绳子就永远不断。"
暮色渐浓时,风筝的影子落在墓碑上,像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玛丽娅·洛佩兹"的名字。
而在看不见的天上,有个穿靛蓝围裙的老太太,正笑着擦眼泪。她怀里抱着那只五岁时飞上天的"蝴蝶",看自己的小孙子在人间,把思念系在风筝线上,越系越长,越系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