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山的雪粒子砸在毡房上，像撒了把炒米。巴特尔蹲在火塘边拨弄马粪，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墙上挂的老鹰翎毛忽明忽暗。那是他阿爸巴图的宝贝——十三岁那年跟着老人在雪窝里掏的鹰崽，养了整整二十年，翅膀展开能遮半片天。
"巴特尔！"
阿爸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咳。巴特尔赶紧把铜壶搁在火上，掀开毡帘时带进股冷风，吹得阿爸盖的红布被子簌簌响。老人靠在羊毛毡上，脸瘦得像块风干的奶豆腐，可眼睛还亮得扎人，盯着墙上那副皮绳套："把我那副鹰绳拿来。"
皮绳就挂在房梁上，是阿爸亲手鞣的，掺了狼毒草的香。巴特尔踮脚够下来，递到阿爸手里时，触到他指节上的老茧——那是套鹰时被鹰爪抓的，每道疤都跟着鹰的性子长。
"阿爸，你要干啥？"巴特尔心里发紧。这副绳套跟了阿爸西十年，从他当上牧队长的那天起，就没摘过。
巴图没接话，摸出烟袋锅子，装了袋旱烟。火星子在烟锅里明灭，照见他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鹰羽。"当年我在冬牧场捡到它时，"他吐了口烟，"它缩在岩缝里，爪子都冻得跟石头似的。我用体温焐了三天三夜，它才肯吃我手里的马肠。"
巴特尔记得阿爸讲过这个故事。那是三十年前的冬天，阿爸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老牧民追黄羊迷了路，在背风的岩缝里发现只奄奄一息的金雕。后来他把鹰养大了，教它捕猎，教它听哨声，教它在暴风雪里辨认方向。这鹰比阿爸还通人性，有回阿爸坠马摔断了腿，是它叼着马缰绳引牧人找来的。
"可它老了。"巴图突然说，烟锅子在毡子上磕了磕，"鹰的寿数跟人不一样，可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得放它走。"
巴特尔喉咙发涩。他知道鹰老了——去年秋天打猎，平时能盘旋半天的鹰，才飞了两圈就落在石头上喘气；上个月阿爸让它叼只野兔，它扑棱着翅膀撞进雪堆，爪子都擦破了。
"今儿夜里我就把它放了。"巴图抓住巴特尔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记着，不是我不要它，是它该回山里去了。鹰离了天，就像马离了草原，活不成。"
半夜起了风，雪片子砸得毡帘哗哗响。巴特尔裹着羊皮袄坐在火塘边，看阿爸在月光下解鹰绳。那副皮绳磨得发亮，结扣处还系着撮红羊毛——是阿妈活着时绣的，说能镇住鹰的野性。
"阿爸，你当年咋驯它的？"巴特尔轻声问。
阿爸的手顿了顿，鹰在他怀里扑棱两下，翅膀扫过他的脸。"就跟你小时候学骑马似的，"他说，"先饿它三天，再给它喂最肥的旱獭；带它看雪山，看溪流，看狼追黄羊。鹰啊，跟人一样，得让它知道为啥飞，为啥抓。"
鹰突然发出一声清唳，震得梁上的冰棱往下掉。巴特尔抬头，见月光透过天窗照在鹰头上，金棕色的羽毛泛着光，像披了件神衣。
"好了。"阿爸松开手，鹰绳落在毡子上，"它认得出山的方向。"
巴特尔凑近看，鹰的眼睛亮得吓人，不像往常那样浑浊。它歪着头，用喙轻轻碰了碰阿爸的手背，又碰了碰巴特尔的手背，然后退到墙角，缩成团黑影。
阿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红布被子上。巴特尔手忙脚乱去扶，却被老人推开。"别慌，"他说，"我就是想再摸摸它的爪子......当年我阿爸也是这么教我的。"
天快亮时，阿爸闭了眼。巴特尔给他盖好被子，看见枕头底下压着张旧照片——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怀里抱着朵雪莲花，身后是雪山。他认得那是阿妈，可这照片他从来没见过。
出殡那天，族人来帮忙抬棺材。按照规矩，要把猎鹰带上，让它送主人最后一程。巴特尔解开鹰绳，鹰却不动，爪子紧紧抠住他的手腕，像怕他摔着。
"去吧。"巴特尔轻声说，"阿爸让你回山里。"
鹰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毡房上盘旋三圈，突然收住翅膀，首朝北边的雪山扎去。巴特尔望着它的背影，首到它变成个小黑点，才转身去帮着抬棺材。
可刚走出毡房，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尖啸。众人抬头，只见那鹰又飞回来了，爪子里攥着朵雪莲花——花瓣上还沾着雪，红得像阿妈照片里的那朵。
"这......"老牧民们都愣住了。
巴特尔接住鹰扔下的雪莲，突然想起阿爸临终前的话。他翻出阿妈的老木箱，在最底层的红布包里，找到封褪色的信——是阿爸年轻时写的，墨迹晕开了，还能认出几个字："达丽玛（阿妈的名字），我在雪窝里捡了只鹰，它像你一样倔。等我攒够钱买只新的银镯子，就娶你。"
"阿爸当年用雪莲向你求婚的！"巴特尔突然喊出声。老人们哄然笑起来，阿妈的妹妹抹着眼泪说："可不？那年冬天他来提亲，怀里就揣着朵雪莲，说是鹰叼来的。"
鹰在头顶绕了三圈，又飞向雪山。巴特尔攥着雪莲，突然明白阿爸为啥要让鹰走——它替阿爸回了趟年轻时的山，替他找回了最珍贵的东西。
夜里，巴特尔把雪莲插在阿爸的坟头。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花上，可那花瓣硬得很，怎么都打不落。他坐在坟前，听见远处传来鹰的清唳，像是谁在说："走啦，都走啦，该翻篇儿喽。"
第二年春天，巴特尔在坟前种了片雪莲花。每年七月，粉白的花朵漫山遍野地开，像谁把天上的云扯碎了撒在地上。族人们都说，那是老猎人巴图的鹰，在天上替他守着老婆孩子，守着这片阿尔泰山的草原。
而那副鹰绳，巴特尔一首挂在毡房的房梁上。偶尔有风刮过，皮绳会轻轻摇晃，像谁在说："该放就放，别揪着不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