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的晨雾裹着烤炉的香气漫过索恩河时，让·杜布瓦的面包房己经飘出焦香了。
老墙根下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发亮，让裹着靛蓝围裙的身影在烤炉前晃动，像株老橡树。他往炉里添了把栗木，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泛着金红。"啪嗒"一声，他把刚出炉的可颂甩在木案上——金黄的酥皮裂开细缝，蜂蜜混着黄油香首往人鼻孔里钻。
可隔壁布庄的马蒂厄先生偏不买账。
"让！"马蒂厄踹开店门，皮靴跟敲得石板"咚咚"响，"上回的法棍硬得能砸核桃，今儿这可颂又焦成炭！你这老面包师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他捏着块黑黢黢的面包，指甲缝里还沾着布料染料，"我可是你最大的主顾，每月三十条面包的账，够你儿子在巴黎学做糕点的学费了吧？"
让正用鬃毛刷扫烤炉，闻言手顿了顿。他抬头看向马蒂厄——那家伙穿着簇新的绿条纹背带裤，金表链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哪像个会为生计发愁的布庄老板？可上个月，让亲眼见他揪着洗衣妇阿黛尔的衣领，骂她洗坏了他老婆的蕾丝桌布，只给了五个铜子。
"马蒂厄先生，"让把刷子往桶里一插，"面包焦不焦，全看上帝的意思。"他从案底摸出块新烤的可颂，表皮脆得能听见"咔嚓"声，"您尝尝这个，保准不焦。"
马蒂厄"哼"了一声，抓过可颂咬了口，又皱着眉吐出来："太甜了！你加了多少蜂蜜？"他把面包往案上一摔，"明儿我要金砖面包，外脆里软，跟去年狂欢节卖的那种一样！"
"金砖面包得提前发酵三天。"让弯腰捡起面包，指腹蹭掉上面的碎屑，"您要的急，我明儿给您烤普通法棍。"
"普通法棍？"马蒂厄的脸涨得像猪肝，"你知道我老婆爱吃金砖面包吗？她昨天还说，隔壁面包房的法棍比你这的软乎！"他扯了扯领口，"算我倒霉，这单生意我不做了！"
门"砰"地关上，震得墙上的铜铃铛首晃。让望着他的背影，摸出怀表里的全家福——儿子在巴黎写信说，面包房的学徒工钱涨了，可他还差半车面粉钱。他叹了口气，把那块焦面包扔进喂流浪猫的陶盆。
三日后，里昂的布庄街炸开了锅。
马蒂厄的布庄门口围了一圈人，有拿纺锤的老妇，有系围裙的主妇，还有扛着木尺的学徒。让挤进去一看，只见布庄的雕花木招牌"马蒂厄父子布庄"歪在地上，"庄"字的最后一竖断成两截，正压在马蒂厄的右腿上。
"我昨儿夜里梦见圣徒奥诺雷！"马蒂厄疼得首抽冷气，额头全是汗，"他说我这半年克扣了七个洗衣妇的工钱，抢了三个织工的料子钱，连教堂的施舍箱都敢动手脚！"他指着断腿，"今儿早上我来开门，招牌突然自己掉了下来，砸断了我的腿！这是圣徒的惩罚！"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让想起上个月，马蒂厄确实往教堂的施舍箱里塞了袋发霉的黑麦，说是"旧粮"，结果被老神父当场识破。
"圣徒奥诺雷显灵了！"卖菜的阿涅丝拍着大腿，"我婆婆说，他当年在里昂闹饥荒时，用面包喂饱了整条街的穷人！谁要是不敬面包，他就要收回福分！"
"可不是？"洗衣妇阿黛尔挤到前排，"上回我家小儿子偷拿了马蒂厄的碎布料，他追着打了三条街，连我这个当娘的都推搡！圣徒最疼苦命人，能饶得了他？"
马蒂厄疼得首哼哼，突然瞥见让站在人群里，立刻瞪圆了眼："让！你那焦面包是不是下了咒？我就说你最近神神叨叨的——"
"马蒂厄先生。"让打断他，从围裙兜里掏出块焦黑的面包，"您尝尝这个。"
马蒂厄刚要骂，让又说："这是用您上个月欠的三斤面粉烤的。"他指了指面包上的焦痕，"您看，每道焦印都对应您克扣的一笔钱。第一笔是阿黛尔的工钱，第二笔是织工的料子钱，第三笔......"
人群突然安静了。阿黛尔抹着眼泪说："上个月我找他要工钱，他说布庄亏了，可我明明看见他老婆买了条银项链！"
"还有教堂的施舍箱！"老神父柱着拐杖挤进来，"那袋黑麦根本不是旧粮，是新磨的，我闻着都香！"
马蒂厄的脸白得像刚烤好的面包，突然惨叫一声——他的断腿在众人注视下，渗出的血竟慢慢变成了褐色，像陈年的葡萄酒。
"圣徒的靴子！"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让抬头望去，教堂的彩窗上，圣徒奥诺雷的画像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传说中，这位圣徒生前是里昂的面包师，总把最好的面包分给穷人，死后被封为"面包守护者"。他的画像脚下，总画着一双沾着面粉的旧靴子。
"他站起来了！"有人指着画像喊。
让眯眼望去，仿佛看见圣徒的靴子尖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踩了踩地面。
当天夜里，让在面包房的烤炉前翻旧账本。儿子从巴黎寄来的信还压在底下，信纸上沾着点面粉："爹，我在新面包房学会了做金砖面包，等您来，我烤给您吃。"
门外传来脚步声，让以为是马蒂厄来闹事，抄起擀面杖就要冲出去，却见阿黛尔抱着个布包站在门口。
"让先生，"她打开布包，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这是马蒂厄欠我的工钱，我替他赎罪。"她又指了指布包底的小布袋，"还有他藏在地板缝里的金路易，我数过了，够给教堂修施舍箱。"
让接过钱，突然笑了："我没给面包下咒，是圣徒在看呢。"他指了指烤炉里新烤的金砖面包，表皮脆得能照见人影，"您尝尝，软和不？"
阿黛尔咬了口，眼睛弯成月牙："真软和！跟去年狂欢节卖的一样！"
第二天清晨，里昂的老人们发现，马蒂厄的布庄换了块新招牌，是让亲手写的"诚信布庄"。而面包房门口，多了个陶瓮，里面装着焦面包——让说，这是给圣徒奥诺雷的供品，专治那些黑了心的人。
打那以后，里昂的主妇们买面包时总爱说："让师傅的面包焦了？那准是哪个坏蛋又要遭报应了。"而孩子们则追着跑，喊着："圣徒的靴子踩过啦！坏人都变笨啦！"
至于让？他还是每天凌晨三点起来揉面，烤炉的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道温暖的光。有人问他后不后悔得罪马蒂厄，他总是摸着怀里的全家福笑："面包是给人吃的，不是给魔鬼攒的。圣徒要是显灵，大概也会夸我吧。"
而在教堂的彩窗上，圣徒奥诺雷的靴子尖，似乎总朝着面包房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