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威西的山雾裹着晨露漫进村子时，阿迪正蹲在廊下剥木薯。竹篾编的簸箕里堆着新挖的薯块，泛着浅褐的光，像撒了把碎金子。后屋传来阿嬷的抽噎声，他手一抖，木薯"骨碌"滚进了青石板的缝隙。
"阿迪莫哭。"
声音从客厅传来。阿迪抹了把脸，抬头——堂屋中央的竹榻上，裹着靛蓝土布的"襁褓"微微动了动。那是爷爷，三天前走的老。
托拉雅人都说，逝者的魂儿要在屋里住够九九八十一天。阿迪记得阿爸蹲在门槛上抽烟时说的："你爷爷走得慢，像秋末最后一串芭蕉，得慢慢收。"于是爷爷的遗体被裹成婴儿的模样，用阿嬷织了二十年的土布，一层层缠得严严实实，就搁在客厅最亮堂的位置。
头天夜里，阿迪缩在被窝里发抖。月光透过窗棂爬进来，照见竹榻上的"襁褓"投下团模糊的影子，像座小山。他攥紧阿嬷塞给他的铜铃铛——这是爷爷生前编的，说要给孙儿壮胆。可第二夜，他听见竹榻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老藤椅被风吹得晃。
"阿迪？"
声音哑哑的，像爷爷咳嗽时的尾音。阿迪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凉丝丝的地砖上。竹榻边的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里，"襁褓"的褶皱轻轻起伏，露出截枯瘦的手腕，腕间系着阿迪去年送的红绳——他说能防蚊子。
"爷爷？"阿迪凑过去，指尖碰了碰那截手腕。土布下的皮肤凉得像山涧的石头，可阿迪没躲，反而趴在竹榻边，把脸贴了上去。爷爷身上有股熟悉的味儿，是灶膛里的草木灰混着晒干的烟草，还有阿嬷煮的姜茶香。
"我今早去后坡摘了野莓。"阿迪絮絮叨叨，"红得像你藏在梁上的蜂巢蜜。阿爸说你年轻时爬过最高的椰子树，是不是真的？我还偷了你藏在陶瓮里的槟榔，咬得舌头首麻......"
"傻娃。"竹榻那边传来轻笑，震得土布簌簌响，"槟榔核还在瓮底压着，等你十六岁再吃。"
阿迪笑了，眼泪却掉在土布上。原来爷爷能听见。
从那天起，阿迪的日常多了桩大事。清晨端来热乎的椰浆饭，用竹片挑开土布，喂爷爷吃半勺；晌午搬个小马扎坐在廊下，把学校里的事讲给"睡觉"的爷爷听——今天阿强被老师揪了耳朵，因为他把青蛙塞进了女生的书包；傍晚采把野花插在竹榻边的陶瓶里，红的姜荷花，紫的蝴蝶兰。
"爷爷你看，这朵花像不像你说的'天堂鸟'？"阿迪指着窗外的野花，"阿爸说山那边的海比天还蓝，你说我能去看吗？等我长大，赚了钱，买艘木船......"
"莫急。"土布下的手动了动，轻轻拍了拍阿迪的头顶，"山的那一边，海在等你。"
第八十二天夜里，山雨下得急。阿迪蜷在竹榻边打盹，迷迷糊糊听见响动。睁眼时，竹榻上的土布正在缓缓滑落，露出爷爷的脸——不再是裹着布的模样，而是露出苍白的皮肤，眼角还沾着没擦净的金粉（阿嬷说这是给离人梳妆用的）。
"爷爷！"阿迪喊出声，扑过去要扶，却被阿爸拦住了。阿爸红着眼圈，手里攥着块黑布："该换衣裳了。"
托拉雅的规矩，每过七日要给逝者换一次衣。阿爸掀开竹榻旁的藤箱，里面叠着爷爷生前最爱的衣裳：靛蓝的对襟衫，裤脚绣着云纹，还有顶戴了三十年的斗笠。阿迪帮着阿爸给爷爷穿衣服，手指碰到爷爷的手背，这次没那么凉了，像晒过太阳的干柴。
"阿迪，过来。"爷爷突然开口，声音比之前清晰许多。阿迪凑过去，爷爷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小拇指，"床底下有个木匣，你替爷爷打开。"
阿迪跪下来，从竹榻底下拖出个生了锈的木匣。打开时，里面掉出把生了铜绿的钥匙，还有张皱巴巴的纸——是爷爷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给阿迪的信"。
"我走后，你阿爸会带你去镇里读书。"爷爷的声音越来越轻，"别怕那些高楼大厦，你记着，山才是根。要是累了，就回来，爷爷在山顶的老榕树下等你。"
阿迪攥着信，眼泪滴在纸上，晕开墨字。这时，窗外传来"扑棱扑棱"的响动。阿迪抬头，只见竹榻上方，几只蓝翅膀的蝴蝶正扑扇着翅膀，其中一只停在他手背上，触须轻轻扫过他的汗毛。
"是爷爷说的'天堂鸟'！"阿迪喊。
阿爸抹了把脸，笑着摇头："托拉雅人说，逝者的魂儿会附在蝴蝶上。你爷爷定是变成蝴蝶，去给你探路了。"
第九九八十一天的清晨，阳光透过窗棂，在堂屋洒下一片金斑。阿迪蹲在竹榻边，给爷爷系好最后一根红绳。阿爸带着族人来抬棺木，棺材是用整段樟木打的，里里外外都涂着红漆，这是托拉雅人对长者的敬意。
"起棺！"
西个壮实的汉子抬起棺材，刚要出门，忽然从竹榻下飞出一群蝴蝶。蓝的、黄的、白的，绕着堂屋飞了三圈，又跟着棺材往山路上去了。阿迪追出去，看见蝴蝶停在棺材盖上，像是在跟爷爷道别。
"阿迪莫跑远。"阿嬷追上来，把个布包塞给他，"这是你爷爷藏的槟榔，说等你十六岁再吃。"
阿迪打开布包，里面除了槟榔，还有颗圆溜溜的种子。他问阿嬷这是啥，阿嬷说："你爷爷说，这是蝴蝶兰的种，等它开花了，就是他回来看你了。"
后来阿迪去了镇里读书，又去了更大的城市。可每年清明，他总要回苏拉威西的山村。竹榻依旧摆在堂屋，只是换了新的土布。阿迪会坐在廊下，给"睡觉"的爷爷讲这些年的事：他在海边见过真正的大海，比爷爷说的还蓝；他在城里种了盆蝴蝶兰，每年春天都会开花，蓝得像山尖的雾。
而每当山雨欲来时，村里的人总能听见堂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老人们说，那是托拉雅的老人在跟孙儿说悄悄话呢。风掠过竹林，带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混着草木香，混着野莓甜，混着山那边海浪的声音——那是爷爷的魂儿，还在守着他的阿迪，守着这片生养了托拉雅人的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