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木屋的灶台上，至今摆着把桦木勺。勺柄磨得发亮，像被谁的手反复过几十个年头，勺面刻着三道浅浅的槽，倒比新刻的还齐整。我总说这是老物件儿，我娘却笑我："你当那是普通勺子？这是给桑拿精灵搅蒸汽的。"
我打小就爱蹲在桑拿房门口看火。那会儿我刚记事，祖母总裹着条靛蓝围裙，往炉膛里添桦树皮。火星子"噼啪"往上蹿，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暖融融的。"小囡，"她用木勺搅了搅铁锅里的水，腾起的白雾漫过她银白的头发，"等水开了，你可得离远些——桑拿精灵要醒了。"
"精灵？"我踮脚扒着门框往桑拿房里瞧。那间小木屋西壁都是松木板，墙角堆着晒干的蕨草，屋顶挂着几串风干的红莓。炉塘里的火烧得正旺，石板被烤得发烫，连空气都跟着颤巍巍的。
"桑拿精灵叫萨乌纳通图，"祖母用袖口擦了擦手，从木架上取下那把桦木勺，"住在每家的桑拿房里。你看这勺子上的三道槽——"她指着勺面，"一道是给晨雾留的，一道是给晚风留的，第三道最深，是给夜里来搅蒸汽的精灵留的。"
我凑过去闻，勺子上有股淡淡的桦木香，混着点烟火气。祖母说，从前的人烧桑拿，总爱在炉塘边留把这样的勺子。夜里烧桑拿时，精灵会拿它搅一搅沸腾的蒸汽，让热气匀着点，别烫着晚归的人；要是哪家媳妇难产，精灵搅着搅着，蒸汽里还会飘出草药香；要是外乡人迷了路，敲开桑拿房的门讨碗热水，那勺子准保在炉边温着，水也是刚烧开的。
"那你见过么？"我拽着祖母的围裙角问。
她眯起眼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一年大雪封山，我去林子里捡枯枝。回来时天擦黑，雪片子跟刀似的刮脸。我摸黑往家走，远远看见自家桑拿房的烟囱在冒烟——可那会儿日头都落尽三个钟头了，谁会烧桑拿？"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像怕惊着什么："我踮着脚凑近，透过结霜的窗户往里瞧。炉塘里的火没熄，石板上坐着个穿白裙的小不点儿，正拿把桦木勺搅蒸汽呢。蒸汽往上窜，被她搅得像朵云，在房梁上绕成圈儿。我刚想喊，那小不点儿忽然转过脸——"
祖母突然顿住，伸手拍了拍我冻红的耳朵："小囡，夜里烧桑拿要记着留条缝儿。精灵们怕闷，可又不愿被人瞧见。你要是听见'沙沙'的搅水声，千万别应，把勺子往炉边推推就行。"
后来我嫁去了邻村，偶尔回娘家，总爱往桑拿房跑。那年头家家户户都兴用电暖器，可我总觉得，还是烧松枝的桑拿房最熨帖。有回深秋，我在灶上煮着浆果茶，忽听院外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穿粗布裙的老妇人，手里提着个布包："大妹子，我家桑拿房的勺子丢了。"
"丢就再刻一把呗。"我接过布包，里面是几枚桦树皮，"您老再削把新的，刻三道槽就行。"
老妇人首摇头："使不得。我家那勺子是曾祖母传下来的，上头的三道槽，一道刻着我爷爷的小名，一道刻着我嫁过来那天落的雨，第三道......"她抹了把眼角，"第三道刻着我那没活过满月的闺女的名字。"
我忽然想起祖母的话。老妇人走后，我翻出压箱底的刻刀，照着记忆里祖母的样子，在新削的桦木勺上刻了三道槽。刻完最后一刀，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吹得院角的桦树沙沙响。我凑到桑拿房门口听了听，竟真有"沙沙"的水声，像是谁在轻轻搅动炉塘里的水。
去年冬天，我娘病了。她躺在炕上，盯着墙上的老挂钟数秒，数到三千六百下时，忽然说："把我枕头底下的布包拿来。"
那包着的是把桦木勺，勺柄磨得发亮，三道槽里还沾着些褐色的痕迹，像是没洗干净的药渍。"这是你祖母临终前给我的，"我娘摸着勺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等我活到能看见重孙的岁数，就把这勺子给她。"
我接过勺子，指尖触到那些凹痕，忽然觉得有些烫手。那天夜里，我守在桑拿房门口烧火。炉塘里的松枝"噼啪"炸响，火星子窜起来，把房梁上的影子都映活了。水烧开时，我听见"沙沙"的声响，像是谁用木勺在搅动蒸汽。
"是您么？"我对着蒸汽轻声问，"是萨乌纳通图么？"
蒸汽突然翻涌起来，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影子。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那影子轻轻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炉塘里的火"轰"地蹿高，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是谁在往远处走。
第二天清晨，我娘的气色好了许多。她指着窗台上的桦木勺，笑出了眼泪："昨儿夜里，我梦见你祖母了。她说，那勺子上的三道槽，一道是给过去的苦，一道是给现在的甜，第三道......"她握住我的手，"第三道是给将来的暖。"
如今我也老了，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桑拿房门口。那把刻着三道槽的桦木勺就搁在炉边，有时候我会拿它搅搅水，听着"沙沙"的声响，恍惚又看见祖母的身影——她裹着靛蓝围裙，往炉塘里添桦树皮，火星子"噼啪"往上蹿，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暖融融的。
"小囡，"她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夜里烧桑拿要记着留条缝儿。精灵们怕闷，可又不愿被人瞧见。你要是听见'沙沙'的搅水声，千万别应，把勺子往炉边推推就行。"
窗外的雪又下起来了。我往炉塘里添了把桦树皮，看火星子窜起来，把房梁上的影子都映活了。蒸汽慢慢漫上来，模糊了我的眼睛，却清晰了我记忆里的那些声响——那是桦木勺碰着铁锅沿的轻响，是松枝在炉塘里炸开的脆响，是桑拿精灵搅动蒸汽的"沙沙"声，是岁月在老木屋里慢慢流淌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