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尤尼盐沼的旱季总带着股咸涩的焦躁。玛利亚蹲在盐壳堆里,用铜锤敲了敲脚边的汽车外壳——"当啷"一声,像块碎石掉进深潭。这是她在"金属山"当守护者的第三年,阿公说,等她能敲出七种不同的雷声,就能接他的班,唤醒云神。
"玛利亚!"远处传来阿公的吆喝。七十岁的老人拄着根仙人掌木拐杖,白胡子被风掀起一绺,"今年雨季早,得把山尖那辆红甲壳虫修结实!"
玛利亚踮脚望去,金属山在盐沼中央拔地而起。那是三十年前暴雨冲垮公路后,居民们把报废的汽车、卡车、拖拉机堆成的"山"——红的、蓝的、锈迹斑斑的车壳,像被巨人揉皱的玩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山尖那辆红色甲壳虫最显眼,是阿公年轻时开过的,车顶上还焊着只铁皮火烈鸟,翅膀尖儿缺了块,像在天空打了个转儿。
"阿公,"玛利亚抱着工具箱跑过去,"昨天夜里山脚漏了水,铁皮缝里都生了锈。"她指着甲壳虫的底盘,几缕黄锈正从螺丝孔里钻出来,像老人的眼泪。
阿公摸出块粗布擦了擦锈迹,动作轻得像在摸自家孙女儿的脸:"这山是用老乔的拖拉机、蕾梅的卡车、我那辆甲壳虫堆起来的。每块铁皮都沾着盐沼的汗,每道焊痕都藏着云神的耳。"他突然咳嗽起来,背更驼了,"等雷暴来,你得替我敲最响的那下——敲醒沉睡的云。"
玛利亚望着阿公佝偻的背影,想起三年前他教她认雷声的模样。那时阿公还能爬上金属山,站在最高处,用铜锤敲出"轰隆""咔嚓""淅沥",说这是云神在云端翻跟头、搓棉絮、洒甘霖。可现在,阿公的铜锤握不稳了,敲出的声音像敲在棉花上,闷得人心慌。
"阿公,"玛利亚犹豫着开口,"村里的小安说,这金属山就是堆废铁。他说去年邻镇的雨季,人家都没敲,不也下了?"
阿公的手顿了顿,铜锤"当"地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玛利亚看见他后颈的皱纹里渗着汗。"小安不懂,"老人首起腰,声音哑得像砂纸,"云神不是雨,是盐沼的魂。三十年前大旱,我们敲了七天七夜,金属山震得地都在抖,云就来了。雨落进盐沼,漫过我们的脚脖子,漫过甲壳虫的车灯,漫过老乔的坟头......"他突然笑了,"老乔最爱听雨声,他说那是云神在给他擦车。"
玛利亚没再说话。她跟着阿公往金属山走,脚底下的盐壳"咔咔"响,像谁在说悄悄话。路过山脚时,她看见几个年轻人蹲在车旁抽烟,其中一个染着绿头发的男孩用脚踢了踢轮胎:"这破铁疙瘩,敲得再响能当饭吃?"
"你懂什么?"玛利亚冲过去,"这是我们的根!"
绿头发男孩吐了口唾沫:"根?你阿公的根早被雨水泡烂了!"他指了指远处——盐沼边缘的草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几株仙人掌蔫头耷脑,刺都耷拉下来。"去年这时候,草能喂饱三群羊;今年呢?连只蚂蚱都看不见。"他扯了扯玛利亚的蓝布裙,"你阿公疯了,你也跟着疯?"
玛利亚的眼泪涌出来。她想起去年冬天,阿公咳得整宿睡不着,却坚持要爬上金属山敲钟。那时雪下得大,盐壳结了层薄冰,阿公的拐杖滑了三次,膝盖磕在铁皮上,青得像块紫茄子。可他敲完最后一下,仰着头对她说:"听见没?云神在应呢。"
雨季的脚步比往年更快。五月末的清晨,玛利亚被一阵燥热的风惊醒。盐沼的空气像块烧红的铁,连仙人掌的刺都蔫了。她跑到金属山脚下,看见阿公正跪在红甲壳虫前,用粗布蘸着盐水擦车壳。"阿公,"她喊,"该敲了!"
阿公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盐粒:"再等等。"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你奶奶当年绣的云纹帕子,等雷暴来,你把它系在车顶的火烈鸟上。"
玛利亚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密密麻麻的针脚。那是奶奶临终前绣的,说云神的衣裳就绣在帕子上。她突然想起奶奶的话:"云神住在金属山的影子里,只有最干净的雷声能叫醒他。"
中午时分,风突然变了。从安第斯山脉吹来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玛利亚抬头,看见西边的天空聚着团乌云,像头蹲伏的巨兽。阿公猛地站起来,铜锤在他手里发亮:"来了!"
"敲!"阿公吼道。
玛利亚抓起铜锤冲上山顶。金属山在脚下震颤,风卷着沙粒打在车壳上,发出"噼啪"的响。她站在最高处,望着那团乌云,想起阿公教的口诀:"第一声唤云头,第二声裂云腹,第三声......"
"轰——"
第一声雷响了。玛利亚的手一抖,铜锤砸在甲壳虫的车顶上。红漆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的锈,可那声音却像把刀,劈开了天空。乌云翻涌着涌过来,像被谁扯开了口袋。
"咔嚓——"
第二声雷。玛利亚敲向卡车的大灯。铁皮震得嗡嗡响,车灯玻璃迸出细碎的裂纹,像星星落进了云里。
"淅沥——"
第三声。玛利亚找到那辆缺了后视镜的小货车,敲了敲它的保险杠。声音闷得像敲在鼓里,可她知道,这是云神在云端搓棉絮。
阿公的声音从山下传来:"敲快些!云要落了!"
玛利亚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可她还在敲。铜锤砸在铁皮上的声音越来越急,像暴雨打在芭蕉叶上。金属山的影子越来越短,乌云己经压到盐沼上方,连盐壳都被染成了铅灰色。
"轰隆隆——"
第西声、第五声、第六声......玛利亚的铜锤砸偏了,砸在自己脚边的油桶上。"当啷"一声,油桶滚下山坡,撞在一辆旧摩托上。火星子溅起来,在干燥的草甸上烧出几个焦黑的洞。
"玛利亚!"阿公的尖叫刺破雷声。
玛利亚抬头,看见山脚下的草甸己经烧起来了。绿头发的男孩举着根木棍在扑火,可火势顺着风往金属山蔓延,舔着甲壳虫的车尾,舔着老乔的拖拉机,舔着那面绣着云纹的帕子。
"阿公!"玛利亚哭着往山下跑。火己经烧到了红甲壳虫的翅膀,铁皮"滋滋"响着融化,火烈鸟的铁皮翅膀弯成了奇怪的形状。阿公正跪在地上,用身体护着那面帕子,白胡子被烟熏得乌黑。
"抓住我!"玛利亚扑过去,拽起阿公的胳膊。火舌舔过她的手背,疼得她几乎昏过去。可她看见阿公在笑,脸上的皱纹里全是泪:"好样的,玛利亚......"
"轰——"
第七声雷。比之前所有雷声都响,像天公在敲大锣。玛利亚抬头,看见乌云里垂下根银柱,首砸在金属山的山顶。雨落下来,先是雨星子,接着是雨帘,最后是倾盆大雨。雨水打在铁皮上,溅起一片银雾;打在草甸上,烧焦的草冒起青烟;打在玛利亚脸上,像阿公的手在摸她的脸。
火灭了。金属山被雨水冲得发亮,车壳上的锈迹被冲掉,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三十年里,每双敲过它的手留下的印记。红甲壳虫的车顶上,那面云纹帕子还在,被雨水洗得发白,却完整无缺。
阿公跪在泥水里,捧起把雨水喝了个够。他转头看向玛利亚,眼睛亮得像盐沼里的星子:"听见没?云神在哭呢。"
玛利亚听着雨声,突然明白阿公说的"唤醒"是什么。不是用雷声吓唬云,是用三十年的坚持、用每代人的体温、用对土地的热爱,去叩响那扇藏在云里的门。
后来,乌尤尼盐沼的雨季来得更准时了。年轻人不再说金属山是废铁,他们跟着玛利亚学敲雷声,铜锤敲出的声音里有奶奶的针脚、阿公的咳嗽、老乔的车铃声。绿头发的男孩成了最会敲"咔嚓"雷的人,他说那是云神在撕棉絮,要给盐沼织床新被子。
金属山还在盐沼中央,只是山尖多了块木牌,上面用克丘亚语写着:"云神的耳朵,藏在每声雷里。"
每年雨季前,玛利亚都会带着孩子们爬上山顶。她敲响铜锤,听雷声撞碎天空,看雨水漫过盐壳,漫过甲壳虫的车灯,漫过老乔的坟头——那里长出了株火烈鸟花,红得像当年甲壳虫的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