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亚的秋夜来得早。内斯托里亚派的石屋群里，玛利亚蹲在灶前添柴火，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她蓝布裙上的金线绣纹忽明忽暗。那是师父达米安神父亲手绣的，说是"火焰的纹路"——等她通过火焰舞的考验，这裙子就能在圣焰里走个来回，连道焦痕都不留。
"玛利亚！"院外传来小卢卡的喊叫声。七岁的弟弟抱着只灰毛羊羔，鼻尖冻得通红，"阿爸从集上回来了，说德军又在烧村子！"
玛利亚手一抖，柴棍掉进灶膛。去年冬天，德军为了抓游击队员，烧了村东头的老磨坊；上个月又烧了玛利亚家的羊圈，阿爸用身体护着卢卡，后背被火燎出老大一片疤。此刻院外传来马蹄声，混着皮靴踩碎石子的脆响，玛利亚的心跳得比灶膛里的火还急。
"达米安神父！"她冲出院门，正撞见神父披着褪色的黑袍往这边跑。老人的白胡子沾着草屑，手里攥着串铜铃，"听着，孩子——等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跟着我念'主与我同在'。"
玛利亚这才注意到，村头的老橡树下站着七个穿粗布衫的人。他们赤着脚，裤脚用圣水浸过，腰间系着红绳——是内斯托里亚派的"火舞者"。为首的大叔冲她招招手："玛利亚，过来。"
"我？"玛利亚后退半步。她见过火舞者跳舞：去年圣乔治节，老雅科夫爷爷踩着烧红的炭块，像踩在春天的泥土上，转着圈儿唱赞美诗，结束时身上的粗布衫连个洞都没有。可那是老雅科夫，都六十岁的人了......
"德军要烧教堂。"达米安神父的声音沉得像铅块，"他们说，只要烧了圣像，就能烧了我们的魂。"他指向村后，火光己经染红了天空，"等会儿火场里有孩子，你们的舞步能劈开火焰，带他们出来。"
玛利亚突然想起卢卡。那孩子总爱揪她的裙角，说姐姐的蓝布裙像天空落下来的云。她摸了摸怀里的银十字架——阿爸临死前塞给她的，"带着它，就像阿爸在你身边。"
"我参加。"她听见自己说。
七个火舞者跪在青石板上，开始祈祷。玛利亚跟着他们，嘴唇动着念"主与我同在"，手心里全是汗。达米安神父用圣水淋在她脚上，凉丝丝的，像山涧里的泉水。"记住，"他俯身在她耳边，"火焰怕的不是脚，是心里的光。"
第一块炭火被点燃时，玛利亚的腿肚子首打颤。炭堆有半人高，红得像凝固的血，火星子"噼啪"往上蹿，落在旁边的干草堆上，立刻腾起小股火苗。老雅科夫爷爷先走上去，赤着的脚底板蹭过炭块，发出"滋啦"的响——玛利亚闭紧眼睛，不敢看。
"看！"有人喊。玛利亚睁开眼，老雅科夫的脚底板竟没红！他踩着炭块转了个圈，唱起《诗篇》："他必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的翅膀底下......"第二个人跟上，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她的蓝布裙扫过炭火，连个焦边都没留。
轮到玛利亚了。她深吸一口气，把银十字架攥得更紧。炭块的烫气扑上脚面，疼得她倒抽冷气，可奇怪的是，那疼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没往骨头里钻。她抬起脚，第一步踩在炭堆边缘，第二步、第三步——炭块"咔嚓"裂开，火星子溅在她脚腕上，却像落在棉花上似的，很快熄灭了。
"唱！"达米安神父的声音像根绳子，把她拽进歌声里。玛利亚跟着哼起赞美诗，调子有些跑，可炭块好像听懂了，烫劲儿慢慢散了。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脚底板清清爽爽，连道红印子都没有——合格了！老雅科夫冲她点头，眼里闪着光。
"孩子们！"达米安神父突然拔高声音，"火场里有七个娃，最小的才三岁！"
玛利亚的脑子"嗡"地一声。她看见村后的火光里，有黑影在跑——是德军的卡车！车斗里堆着干草，火舌顺着草垛往上爬，眼看就要烧到村口的木桥。桥那边是幼儿园，卢卡每天放学都要在那儿等她，把小胳膊举得老高："姐姐抱！"
"跟我来！"玛利亚喊了一声，就往火场跑。火舞者们跟在她身后，赤着的脚踩过炭块，火星子追着他们的裤脚，却始终烧不着。玛利亚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是卢卡！那孩子缩在幼儿园的柴堆后面，脸上全是灰，哭都哭不出声。
"卢卡！"玛利亚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孩子的衣服全湿了，是刚才打翻的水桶，可头发还滴着水——谢天谢地，没被火星子燎着。她刚要起身，头顶突然落下根燃烧的房梁，"咔嚓"一声砸在旁边的石墙上。
"趴下！"火舞者大叔扑过来，用身子护住她和卢卡。火星子溅在他的背上，粗布衫"嗤啦"响，却没烧出洞。玛利亚这才发现，所有火舞者的衣服都泛着淡金色，像被圣水洗过千遍。
"走！"达米安神父在前面开道，他的黑袍被火星子烧出几个洞，可脚步稳得像山岩。玛利亚抱着卢卡跟着，脚底板下的炭块越来越烫，可她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那些曾经疼得她发抖的炭块，现在倒像在给她引路。
幼儿园的木桥烧断了。玛利亚抱着卢卡跳进旁边的水沟，冰凉的河水漫过膝盖，却比家里的暖炕还舒服。火舞者们跟在后面，一个接一个跳进来，粗布衫上的火星子被河水一浇，"噗"地灭了。德军的卡车停在桥头，司机探出头，被火光映得满脸通红，可看见这队赤脚的人，竟吓得调转了车头。
"主啊，"达米安神父跪在水沟里，双手合十，"您看，您的火焰舞者又赢了。"
天快亮时，火灭了。玛利亚坐在废墟上，看着卢卡在阿婆怀里打哈欠。她的蓝布裙沾了灰，可边角干干净净，连个焦痕都没有。老雅科夫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丫头，你通过了考验。这裙子以后能陪你走更多的路。"
后来，玛利亚成了新的火舞者。每年圣乔治节，她都会带着孩子们在村头的老橡树下跳舞。炭块烧得通红，孩子们的脚底板蹭过炭面，发出"滋啦"的响——可没人喊疼，因为大家都知道，心里的光比火焰更烫。
"奶奶，"小孙女拽着她的蓝布裙，"为什么你们的裙子烧不坏？"
玛利亚摸了摸裙角的金线绣纹，笑了："因为这不是普通的布，是信仰织的。火焰再凶，也烧不坏心里的干净。"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松针的香。玛利亚望着远处的教堂尖顶，仿佛又看见五十年前的那团火焰——不是德军的火，是圣焰，是内斯托里亚派的光，烧穿了黑暗，护着孩子们从火场里走出来，走向更亮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