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厘岛的木槿花又开了。玛雅婆婆坐在门廊下,用枯藤编着小竹篮,风里飘着椰浆饭的甜香。隔壁的小阿迪凑过来,手里攥着半截竹片:"婆婆,我想做风筝,像阿彦叔说的那样,绑上竹哨!"
玛雅婆婆的手顿了顿,竹篾在指缝里发出细碎的响。她望着远处阿贡火山的方向,火山锥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像头沉睡的巨兽。"阿迪呀,"她摸了摸孩子的头,"那竹哨风筝,不是随便能做的。"
阿迪眨着眼睛:"可阿彦叔说,静居日前夕放风筝,哨音能赶跑恶灵!去年他还跟我讲,他爷爷年轻时......"
玛雅婆婆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五十年的光阴。"那就让婆婆也讲讲,阿彦他爷爷的故事吧。"
那是五十年前的静居日。巴厘岛的夜晚来得早,日头刚落进海平线,家家户户就关紧了门窗。玛雅的爷爷阿旺是个做风筝的手艺人,此刻正蹲在院角的椰树下,削着青竹。竹片在他手里转得飞快,像条青蛇,转眼就削出根细溜溜的哨管。
"阿旺伯!"隔壁的小豆子扒着篱笆喊,"我爹说今晚不能出门,恶灵会顺着风钻进屋子!"
阿旺放下竹刀,摸出块米糕塞给小豆子:"恶灵怕响器,你把这哨子含在嘴里,闭着眼数到一百,保准没事。"小豆子攥着哨子跑远了,阿旺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叹了口气。
那年的静居日特别闷,连海风都裹着股焦味。阿旺的儿子阿彦才十六岁,蹲在旁边看父亲扎风筝。竹篾在他掌心被弯成蝴蝶的形状,翅膀上糊着染了姜黄、靛蓝的棉纸,尾巴是阿旺媳妇编的椰叶穗子。
"阿爸,"阿彦摸着风筝骨架,"这哨子真的管用?"
阿旺把最后一根竹哨嵌进风筝龙骨:"管用。我阿公说,恶灵最怕清亮的哨音,像针一样扎它们。等风筝飞上天,哨音飘到哪儿,哪儿就干净了。"他指了指海的方向,"要是风筝掉进海里,更妙——恶灵会被海水卷走,再也不敢回来。"
阿彦望着海面,浪头拍着礁石,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闪着银边。他突然想起白天在海滩捡到的贝壳,上面有道裂纹,像道闪电。"阿爸,"他轻声说,"我总觉得,这火山......不太对。"
阿旺的手一抖,竹篾扎进了指腹。他没吭声,用嘴吮了吮伤口,继续糊风筝。"该睡了,"他说,"静居日要守夜,等月亮升到椰子树顶,才能放风筝。"
子时三刻,月亮爬到了椰子树梢。阿彦扛着风筝站在村口的高地上,风从海上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他解开线轴,风筝"刷"地窜上天空,竹哨在风里发出清亮的"呜——",像根银线首扎进云层。
村子里陆续升起了风筝。有的是蜈蚣形状,有的是神鹰,每只风筝上都绑着竹哨,哨音交织在一起,像群鸟在天上唱歌。阿彦望着自己的蝴蝶风筝,看它越飞越高,哨音穿透夜色,连火山的方向都传来回响。
可就在这时,风突然变了。原本温柔的海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像有人拿碎玻璃往人身上撒。阿彦的风筝开始摇晃,蝴蝶翅膀上的棉纸"刺啦"裂开道缝。他赶紧收线,可线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越勒越紧。
"阿彦!"阿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的脸色煞白,指着火山方向:"看!"
阿彦转头。阿贡火山的山顶腾起团红光,比平时的熔岩亮十倍。火山灰像黑烟似的往上蹿,把月亮都遮住了。更可怕的是,村子里其他风筝突然开始坠落——蜈蚣风筝断成几截,神鹰的尾巴着了火,所有哨音都变了调,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
"恶灵......恶灵醒了!"有人尖叫。阿彦看见村东头的老木匠抱着头打滚,嘴里喊着"它们要进屋!";村西头的妇人把孩子塞进米缸,用木板钉死了门。
阿彦的风筝突然"咔嚓"一声,竹骨断了一根。蝴蝶像片落叶似的往下掉,他拼了命收线,线却"嘣"地断了。风筝坠向海面的刹那,阿彦看见火山口的红光更盛了,熔岩像条火龙顺着山坡往下爬,所过之处,椰子树烧得噼啪响,连泥土都冒起了烟。
"阿爸!"阿彦喊。阿旺却没应他,老人正跪在地上,把最后半块米糕塞进流浪狗嘴里——那是村里最老的狗,瞎了眼,平时总趴在庙门口。
"阿旺伯!"阿彦冲过去拉他,"火山要喷了!快跑!"
阿旺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你阿公传下来的竹哨模具,等火山平静了......"他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火山口喷出巨大的火球,照得整座岛亮如白昼。阿彦被气浪掀翻在地,看见阿旺被埋在飞溅的石块里,手里还攥着那包模具。
等阿彦醒过来,己经是三天后。火山灰像层厚毯子盖在岛上,海水变成了灰色,连呼吸都呛得人疼。他在废墟里翻找,终于在庙后的老榕树下找到了阿旺——老人被压在块大石头下,怀里还护着那个布包。
"阿彦......"阿旺的声音像游丝,"去海边......看......"
阿彦跌跌撞撞跑到海边。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原本湛蓝的海面上,漂满了竹哨风筝。蝴蝶、蜈蚣、神鹰,所有的风筝都坠进了海里,竹哨泡得发白,却还保持着飞翔的姿势。海浪轻轻拍打着它们,像在唱一首安魂曲。
火山还在冒烟,可阿彦突然觉得,空气里那股焦糊味淡了。他捡起只风筝,竹哨上还沾着阿旺的血。他把风筝贴在耳边,仿佛听见阿旺的声音:"恶灵怕的不是哨音,是人心。当大家齐心协力放风筝,那股子劲儿,比任何恶灵都厉害。"
"后来呢?"小阿迪拽了拽玛雅的衣角。
玛雅婆婆望着远处的火山,火山锥上的烟雾己经散了,露出青翠的山体。"后来呀,"她说,"阿彦带着村民重建了村子。他用阿旺留下的模具,教每个孩子做风筝。每年静居日,不管多忙,大家都会放风筝——不是为了赶恶灵,是为了记住,人心齐了,再大的灾难也能扛过去。"
小阿迪似懂非懂。玛雅婆婆摸出块米糕递给他:"吃吧,甜着呢。"孩子咬了口,眼睛弯成月牙。
风又起了,带着木槿花的香。玛雅婆婆望着天边,仿佛看见五十年前的那只蝴蝶风筝,正扇动着翅膀,在云层里飞呀飞。竹哨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岁月,飘向每一个听过故事的人。
"阿迪呀,"她轻声说,"等明年静居日,带你去放风筝。要选最结实的竹子,最亮的棉纸,还有......"她顿了顿,"最干净的哨音。"
小阿迪用力点头,跑向院子里的竹丛。玛雅婆婆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和五十年前一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