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鲁巴村的猴面包树又结果了。阿杰蹲在树底下，看老祭司奥巴用红土在面具眼洞周围描纹路。面具是用老猴面包树的树瘤雕的，额头刻着祖先的犄角，两颊各挖了三个拇指大的孔——那是给"埃贡贡"（祖先之灵）透气的地儿。
"阿杰，"奥巴用骨刀敲了敲面具，"明儿就是祖先节，你头回戴它跳舞。"老人的手背上爬满树根似的皱纹，"记住，别说话，别让口水沾了面具。族人要听的是你的呼吸，是埃贡贡借你嘴说的线.
阿杰摸了摸面具，树瘤表面光滑得像块老玉。他想起小时候偷看祭祀，看见老舞者戴上面具后，整个人都"软"了，像被风托着走，脚步轻得踩不起一片落叶。那时他问奥巴："祖先真的钻进面具里了？"奥巴说："你听——"凑到面具孔前，"呼——"一股暖烘烘的气儿扑在脸上，"这是祖先在笑。"
第二日天没亮，村子就醒了。妇女们在院门口撒上金合欢花瓣，男人们把牛棚打扫得锃亮，连最调皮的小豆子都乖乖坐在门槛上，盯着阿杰的茅屋。阿杰套上靛蓝长袍，背后缝着二十只铜铃，走一步叮当响。奥巴捧着面具走过来，面具用刚宰的羔羊皮裹着，还带着热气。
"等日头爬到猴面包树顶，你就开始跳。"奥巴把面具扣在他头上，"感觉有气儿往孔里钻，就跟着喘气。别怕，埃贡贡比你爷爷的爷爷还老，它认得出约鲁巴的子孙。"
阿杰站到村中心的空地上。日头刚冒尖，地面还沾着夜露。他抬起胳膊，铜铃叮铃铃响起来。这是约鲁巴的"醒地舞"，要让地底的祖先听见脚步声。跳到第三圈，他突然觉得后颈发凉——面具的眼洞里钻进一股气，温温的，带着股松脂香。他本能地张开嘴，那气儿就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喝了口山泉水。
"呼——"阿杰轻轻吐气。族人们立刻竖起耳朵。对，是埃贡贡的声音！去年干旱时，埃贡贡的气息是烫的，像吹过热炭；去年丰收，气息是凉的，像山涧里的风。可今天日头毒得很，地面晒得能烙饼，阿杰的额头全是汗，面具孔里的气儿却越来越凉，凉得他后槽牙首打架。
"看！"人群里有人喊。阿杰一愣，透过面具的眼洞往外瞧——空地上的泥土正在冒白汽！那不是热气，是白霜！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可白霜却像撒了把盐似的，从面具孔里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滋滋响，转眼就化了。
"埃贡贡生气了？"有人小声说。去年邻村的祭祀，面具突然裂了道缝，族老说是祖先嫌供品不够，气得把面具吹裂了。可阿杰的面具好好的，怎么冒起白霜？
阿杰的呼吸乱了。他想起昨晚奥巴说的话："最近总梦见老祖宗蹲在河边叹气，说河水浅得能看见鱼背。"村里的井确实一天比一天浅，上个月阿婆挑水，桶都挨不到底。难道埃贡贡在说......缺水？
"停！"奥巴挤到前面，颤巍巍摸了摸面具。面具还是热的，可孔里的气儿却越来越凉。他突然跪下来，额头触地："埃贡贡，约鲁巴的子孙没忘祖训。我们减少了牛群，补种了金合欢，今年雨季还多挖了两口井......"
"阿爸！"阿杰的女儿小娜拽他的衣角，"面具在抖！"
阿杰低头，面具的嘴角正在抽搐，像老人在冷风里哆嗦。他想起小时候，奥巴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约鲁巴的祖先住在森林里，有个猎人为了抓羚羊，砍倒了神树。当晚，所有面具都开始冒白霜，猎人的梦里全是祖先的眼泪。第二天，猎人背着神树的种子去道歉，白霜才停。
"是神树！"阿杰突然喊。人群安静了。神树是约鲁巴的根，传说它能吞掉旱魃，吐出雨水。可三十年前，最后一棵神树被白人砍了做火车轨道，树桩现在还立在村后的荒坡上。
阿杰摘下面具。阳光照在树瘤上，他看见面具内侧凝着层薄霜，像祖先的白胡子。"埃贡贡说，"他的声音发颤，"神树的魂还在土里，它要喝水。"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瓶，"这是我今早去荒坡取的土，神树的根须还扎在那儿。"
族人们沉默了。小娜突然跑回家，抱来个瓦罐："阿爸，我攒了半罐雨水，是上次下雨时接的。"接着是小豆子，举着个葫芦："我也攒了！"妇女们纷纷解下脖子上的银镯："换钱买水桶！"男人们抄起锄头："去荒坡挖沟，把河水引过去！"
那天夜里，阿杰又戴上面具跳舞。这次他没跳醒地舞，而是跳了引水舞——手臂像蛇一样扭向荒坡，脚步踩出河道的形状。面具孔里的气儿渐渐暖了，混着股的土腥气。族人们围着他唱："埃贡贡，风来了；埃贡贡，雨来了......"
第三日清晨，村后的荒坡上冒起白汽。阿杰带着族人挖开干硬的土，竟看见的黑泥——下面有暗河！老人们跪在地上哭，说这是祖先在哭，哭他们终于记起了根。
后来，约鲁巴村的人再没砍过一棵树。他们在荒坡上种了成片的金合欢，树根扎进地下，像无数只手在找水。阿杰的面具还在祭祀时用，只是现在，每当族人对着面具孔呼气，总能闻到股的土香——那是埃贡贡在笑，笑约鲁巴的子孙，终于学会了听风里的声音。
再后来，有个白人学者来写约鲁巴的习俗。他问阿杰："为什么面具能在烈日下呼出白霜？"阿杰摸了摸面具，树瘤还是那么光滑。他说："那不是霜，是祖先的眼泪。他们高兴，就化成了雨；他们心疼，就凝成了霜。"
学者记在本子上。可他不知道，那天晚上，阿杰又梦见了老祖宗。祖宗蹲在河边，指着水面说："看，水来了。"水面上飘着片金合欢叶，叶子上沾着水珠，落进水里，荡起一圈圈波纹——那波纹，像极了面具孔里冒出的白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