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会儿刚满十二，扎着麻花辫，跟着奶奶挤在圣乔瓦尼广场的人群里。二月末的北风卷着橙花香扑过来，把教堂的铜钟都熏甜了——伊夫雷亚的橙子大战要开场了。
广场中央的石台早搭好了，铺着新割的干草。石台边立着尊褪色的木雕像，穿金丝绣的锦袍，冠冕上嵌着玻璃珠子，脸却刻得凶巴巴的，嘴角往下撇，活像吞了酸橘子。奶奶戳了戳我后背："瞧，那就是'暴君洛伦佐'。"
我踮脚看，雕像脚边堆着小山似的橙子，金澄澄的，在冬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欢呼，戴红帽的男人从钟楼后转出来——他裹着件磨破袖口的灰斗篷，红帽子歪在耳朵上，露出半张胡子拉碴的脸。
"是卢卡大叔！"卖烤栗子的老科西玛喊，"今年他又要当活人沙包！"
我拽奶奶的衣角："啥是活人沙包？"
奶奶往地上啐了口："老辈子传下的邪乎事儿。五十年前洛伦佐男爵横征暴敛，逼得村民吃橡果啃树皮。后来大家造反，把他绑在广场石柱上抽了三天，最后扔进奥尔塔湖喂鱼。可从那以后，每年橙子熟了，总有人说看见他的影子在巷子里晃，手里还攥着当年的账本——记的都是谁家少交了半筐橙，谁家偷偷藏了颗柠檬。"
"那活人沙包......"
"就是替他受罚的。"奶奶指了指卢卡，"他头戴红帽，像极了当年洛伦佐的冠冕；让人拿橙子砸千次，是替暴君挨当年的鞭子；橙汁溅在身上，能把罪孽都洗干净——你当那些砸橙子的人光图个乐？"
我这才注意到，人群里的人个个攥着橙子，脸上挂着笑，可攥橙子的手都在抖。有回我看见隔壁的玛格丽特太太砸偏了，橙子骨碌碌滚到卢卡脚边，她慌得赶紧用脚碾碎，橙汁溅湿了裤脚，她跪下来拼命擦："罪过罪过，我不是故意的......"
卢卡大叔开始绕着石台转圈时，广场的钟正好敲了十二下。他的红帽子歪得更厉害了，露出后颈一道暗红的疤——听说是去年当沙包时被橙子砸的。鼓声"咚咚"响起来，人群里爆发出喊叫声："打他！打那个克扣面包的！"
第一颗橙子砸在他肩头上，"啪"地裂开，橙汁顺着灰斗篷往下淌。卢卡咬着牙，胳膊抡得更快了。第二颗砸在他膝盖上，第三颗擦过耳朵，第西颗......我数到第七十八下时，他的鼻子破了，血混着橙汁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暗斑。
"奶奶，他疼不疼？"我捏紧手里的橙子，掌心全是汗。
奶奶没说话，只是把我手里的橙子塞进个老乞丐手里："替你孙子砸，他去年偷摘了修道院的橙子。"老乞丐哆哆嗦嗦举起橙子，砸在卢卡后背上。
中午时分，卢卡的斗篷己经看不出原色，全被橙汁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的嘴唇肿得老高，可脚步还是不停，围着石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有回他被砸得踉跄，差点栽进干草堆，可刚站稳就又挺首腰板，红帽子在风里晃，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三百六十西！"人群里有人喊。
我手心全是汗，攥着的橙子软塌塌的。奶奶突然推了我一把："去！"
我踉跄着冲过去，举起橙子。卢卡刚好转到我面前，抬头冲我笑了笑——他的牙齿沾着血，可眼睛亮得吓人。我闭着眼砸下去，橙子"咚"地撞在他左胸，橙汁溅了我一脸。
等我睁开眼，卢卡己经转开了。我这才发现，他的睫毛上挂着橙汁，在阳光下闪着金点子。
"一千！"鼓声突然停了。
卢卡瘫坐在石台上，斗篷滑到腰间，露出精瘦的胸膛，上面全是橙子砸的青包，有的还渗着血。人群静了一瞬，突然爆发出欢呼，像炸开的蜂窝。玛格丽特太太挤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干净的布："擦擦吧，今年的橙子甜，不疼。"
卢卡接过布，擦了擦脸，突然笑了："明年还得找我啊，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扛。"
那天晚上，我跟着奶奶去教堂忏悔。烛光里，神父的白胡子一翘一翘的："丫头，你砸的那下，可洗干净了啥罪？"
我咬着嘴唇："我......我没偷过东西，可去年春天，我把奶奶的药罐摔碎了，没敢说。"
神父敲了敲忏悔室的木板："傻丫头，橙子大战的罪，不是洗你摔碎的药罐。是洗那些藏在心里的怨——对邻居的不满，对日子的不甘，对老祖宗犯的错的躲闪。"他顿了顿，"就像卢卡大叔，他当沙包不是为了挨打，是为了让大家把压在心里三十年的恨，都随着橙子砸出去。仇恨少了，日子才能甜。"
后来我才知道，卢卡大叔年轻时是洛伦佐男爵的马夫。男爵被处决那天，他偷偷藏了男爵的怀表，藏在阁楼的稻草堆里。三十年里，他总梦见男爵的脸，梦见怀表的齿轮在梦里咔嗒咔嗒响，吵得他睡不着。
今年橙子大战，我又挤在广场的人群里。现在的"活人沙包"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红帽子是新买的，斗篷上绣着金线。橙子像雨点似的砸在他身上，他笑着喊："往左点！别砸脸！"
我攥着橙子，突然想起卢卡大叔说的话。去年冬天，我去阁楼帮他收拾旧物，翻出了那只怀表——铜壳子早生了绿锈，可打开来，里面的齿轮还能转。卢卡大叔摸着怀表笑了："原来它没坏，就像那些事，没坏，只是得找个法子和解。"
风卷着橙香扑过来，我举起橙子，砸向红帽子的年轻人。橙汁溅在他肩头上，也溅在我手心里——是甜的，混着点太阳的暖。
广场的钟敲响了，我知道，这橙香里的罪，又要跟着橙汁，流进泥土里，变成明年的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