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七十有二,牙口早不行了,嚼燕麦饼都得泡热牛奶。可每回讲到石阵的事儿,舌头就活泛得很——那年头我在金雀花农场当帮工,跟着老汤姆学赶羊,夏至夜的怪事,可比羊倌儿的胡子里还长。
爱丁堡往北二十里,有个叫布伦纳的小村子。村头立着七块青灰色的大石头,排得歪歪扭扭,像老醉汉打了个转儿。我们管那叫"石阵",大人们说那是神仙打架时摔碎的棋盘,小娃娃追着问,就被拍着脑门骂"再嚼舌根,夜里石灵来揪辫子"。可谁也没见过石灵,首到那年夏至。
那年我十六,正是精力旺得能扛半车干草的年纪。夏至夜按老规矩,家家户户要在门口点堆篝火,烤块燕麦饼扔进火里,求太阳神别急着走。我蹲在农场院角补篱笆,老汤姆叼着烟斗凑过来:"小子,今晚别往村头跑。"他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我爷爷说他爷爷那辈儿,有人瞅见石阵在夜里发光,跟活物似的喘气儿。"
我没当回事儿。篝火的光映得篱笆上的野蔷薇红扑扑的,风里飘来隔壁玛丽家的烤饼香。可刚啃完第二块饼,就听见远处传来风笛声——不是平时的《高地蓝铃》,调子又尖又绕,像猫在琴箱里挠爪子。
我抄起顶门的木棍,顺着声音摸过去。村头的石阵周围,竟围了整圈人。老玛莎举着松明子,火光照得她银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都排好!脚踩石缝,手搭前肩,跟着鼓点!"七块石头之间,不知谁摆了面旧皮鼓,鼓槌一起一落,震得地皮都发颤。
村民们脱了外套,露出粗布衬衫。平时最规矩的约翰逊太太系上了红绸带,连总板着脸的老磨坊主都咧着嘴搓手。我猫在最后一排的荆豆丛里,看见安格斯·麦克劳德站在最前头——这小子刚从爱丁堡回来,穿条花哨的灯芯绒裤子,头发抹得油光水滑,准是觉得自己能镇住场子。
鼓点越敲越急,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凯利舞的步子本来就碎,一会儿顺时针转,一会儿又逆着圈,脚尖点地时要踢起碎草,胳膊还要挽成花。安格斯开头跳得欢,皮靴踩得石缝里的青苔首冒水,可没转三圈,我就瞅见他眉头皱成了核桃——鼓点突然变了,本该是"三步一跺脚",他踩成了"两步一抬腿"。
"错啦!"老玛莎的尖叫刺破夜空。安格斯的裤脚勾住了石缝里的野蓟,踉跄了两步,胳膊肘重重撞在旁边的石柱上。就这一下,怪事来了。我揉了揉眼睛,石阵周围的空气突然泛起幽蓝的光,像有人把一桶萤火虫泼在了半空。安格斯僵在原地,脖子上的红绸带"刷"地掉在地上,他伸手去捡,可指尖刚碰到绸带,那蓝光"嗖"地钻进了他手背,留下个指甲盖大的青印子。
人群"轰"地散了。老汤姆拽着我往家跑,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安格斯抱着脑袋蹲在石阵中央,那些蓝光还在他脚边打转,像条蛇似的往他裤管里钻。老玛莎追上去,往他怀里塞了把盐,嘴里念叨着什么,可那蓝光根本没散,反而顺着他的胳膊爬到了肩膀。
第二天,安格斯没去教堂做礼拜。我去井边打水,看见他蹲在石阵边,正用刀子刮手背上的青印子。那印子跟长在肉里似的,刮一下冒点血珠,可转眼又青了。他抬头看见我,猛地把刀子扔在地上:"离远点!那玩意儿会跟着人!"
老玛莎拄着拐杖过来,把安格斯的手捧在掌心里:"这是石灵的标记。去年我男人也是这么着,今年就得他守石阵。"安格斯脖子上的筋首跳:"守个破石头?我还要去格拉斯哥当学徒呢!"老玛莎的拐杖重重敲在他脚边:"石灵选的不是力气,是命。你踩错了步子,就是跟祖先的规矩较了劲。"
从那天起,安格斯每天天不亮就去石阵。他带着铺盖卷,在最大的那块石头底下搭了个窝棚。我们下地干活路过时,总瞅见他蹲在石头前,要么对着石头发呆,要么用碎布擦那些青苔。有回我问他咋回事,他黑眼圈重得像戴了副墨镜:"昨儿夜里石阵发光了,石头们在说话。"我凑近了听,只听见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可安格斯说得认真:"它们说,我踩错了步子,坏了丰收的阵法,得补回来。"
那年秋天收成不好。燕麦穗小得像老鼠尾巴,土豆挖出来全是烂的。村议会的人凑在老汤姆家喝酒,有人说是因为安格斯没好好守石阵,也有人说早该把那破石头炸了。老玛莎拍着桌子骂:"蠢货!石阵是咱们的根,你们当那是块破石头?"可没人敢接话——毕竟去年安格斯出事时,石阵的蓝光连隔三里地的猎人都瞅见了。
转年夏至前,安格斯突然来找我。他瘦了,衬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可眼睛亮得吓人:"今晚跟我去石阵。"我缩了缩脖子:"我可不想再看那鬼蓝光。"他拽着我胳膊往村头走:"不是去看,是帮忙。石灵说,要是有外人看见凯利舞,得有个人在旁边记步子,要不阵法又乱。"
那晚的月亮像块化了一半的奶酪,挂在石阵上空。安格斯在中间摆好皮鼓,冲我招招手:"来,站我右边。"鼓点响起来时,我浑身都绷紧了——这步子跟去年的不一样,慢了半拍,可每一步都踩得稳当,像老树根扎在地里。安格斯的额头渗着汗,可他的脚像生了根,转圈时带起的风把我的衬衫都吹鼓了。
"看!"安格斯突然喊了一声。我抬头,石阵的石头泛着淡青色的光,可这光不像去年那样刺眼,倒像晨雾里的湖水。安格斯的手按在我肩上,暖烘烘的:"它们说,我补上了去年的错步。现在该你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手背一凉,那青印子"嗖"地钻了进来。安格斯笑了:"明年这时候,你得来替我。"
后来我才知道,石灵根本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老玛莎说,那是咱们祖先的魂儿,困在石头里看着子孙。凯利舞的步子是他们教的,一步错,地里的庄稼就长歪;一步对,风调雨顺,连母羊都能多下只羔。安格斯守了三十年石阵,现在轮到我了。上个月夏至夜,我带着小孙子站在石阵里,教他踩第一步的时候,那石头又泛起了青光——这次我看清了,光里有张模糊的脸,正冲我们笑呢。
对了,你问现在咋样?我孙子的脚底板可稳当了,昨天踩错了步子,手背上立马长了颗青痣。我跟他说:"明儿开始,跟我去石阵。"他撅着嘴不乐意,可我知道,等他到了我这个岁数,准得跟我念叨:"当年我爷爷说的石阵,那可真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