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圈的极夜来得比往年早。阿娜裹着母亲缝的鹿皮斗篷,蹲在冰屋门口看雪粒打在驯鹿皮帘上,像谁在轻轻叩门。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海腥味——那是冰川融化的信号,她想,就像祖母常说的,当"冰的骨头"开始松动,神灵会用风来提醒族人。
"阿娜,过来。"祖母的声音从火塘边传来。老妇人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仍灵活地捻着驯鹿筋,给手鼓蒙最后一层皮。那面鼓是家族传了西代的老物件,桦木鼓框被岁月磨得发亮,鼓面上的冰裂纹图案用海豹血染过,在火光下泛着暗红。
"明天是冬至。"祖母把鼓槌递给她,海象牙削成的槌柄刻着螺旋纹,"该教你'冰弦舞'了。"
阿娜接过鼓槌,掌心被海象牙的凉意激得一缩。她记得七岁那年,见过祖父跳这舞。那时祖父还能绕着冰屋转十圈不晕,鼓点越敲越急,像要把雪粒敲成星子。最后他突然定住,指向天空,说看见Sedna的银辫扫过冰原——那是冰川之灵,掌管着所有冻结的时间。
"可现在没人能跳完这套舞了。"母亲收拾着晒干的鳕鱼干,声音里带着叹息,"去年冬猎,冰面裂得太凶,老猎手们都说Sedna在发怒。"
祖母的手顿了顿。她掀起斗篷内层,露出贴胸的骨坠——那是用北极熊前掌骨磨的,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你祖父最后一次跳完舞,"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说Sedna的银辫上有霜,那是冰川在哭。"
深夜,阿娜躺在海豹皮褥子上,听着风穿过冰缝的呜咽。迷迷糊糊间,她看见祖母坐在火塘边,鼓槌一下下敲着空气。"第一拍,叫醒沉睡的冰;第二拍,抚平裂开的伤;第三拍......"祖母的声音越来越远,火塘的光变成跳动的星子,阿娜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像片被风卷起的雪。
冬至清晨,整个村子都醒了。男人们检查着雪橇的挽具,女人们往皮袋里装晒干的旅鼠,孩子们追着雪鸮跑过冰原。阿娜站在冰屋前,把鼓框绑在腰间,鼓槌攥得出了汗。
"开始吧。"族老的声音像劈开冰面的脆响。十二面手鼓同时擂动,震得雪粒簌簌落下。阿娜跟着节奏旋转,鹿皮靴底碾过雪地,发出细碎的咔嚓声。第一圈,她看见冰原上的裂缝;第二圈,裂缝里渗出幽蓝的水;第三圈,水变成了Sedna的银辫——那不是头发,是千万道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银河般的光。
"停!"族老的喊声响在耳边。阿娜踉跄着扶住冰屋,太阳穴突突首跳。她看见Sedna了——不是传说里的模糊身影,是个穿着冰纱裙的少女,银发垂到脚边,每根发梢都结着小冰晶。她的脚下踩着裂开的冰川,裂缝里渗出的不是水,是淡蓝色的光,像被揉碎的极光。
"为什么现在才来?"Sedna的声音像冰川断裂的轰鸣,又像雪花落在松针上的轻响。
阿娜喘着气,鼓槌"当啷"掉在地上。她想起祖母的话,想起这半年来越来越薄的冰层,想起海豹妈妈们不得不游更远的路找浮冰产崽。"因为我们......"她的声音发颤,"我们取走了太多冰。挖冰砖盖新屋,凿冰洞捕鱼,连您藏起来的'冬之髓'都被挖走了......"
Sedna的银辫突然剧烈晃动。阿娜看见那些冰晶簌簌掉落,落在地上就融化了。"你们总说'取',"她的声音里有痛楚,"可冰是有魂的。春冰要化去滋养苔原,冬冰要冻住祖先的骨。你们把我的魂敲碎了,拿去暖你们的房子,烤你们的肉,却不肯等它慢慢长回来。"
阿娜跪下来,额头触到雪地:"那我们该怎么办?"
Sedna抬起手,指尖拂过阿娜的头顶。阿娜看见她的掌心躺着粒冰种,比豌豆还小,却闪着星星般的光。"教他们听冰的声音。"她的银辫开始生长,每根发梢都垂到地面,"春冰开裂时,别急着凿洞;冬雪堆积时,留块软的地方给旅鼠做窝;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当鼓点响起时,要真心感谢冰的馈赠,而不是命令它。"
冰种突然裂开。阿娜看见无数光点从里面涌出来,钻进每一道冰缝,钻进每一块浮冰,钻进每个人的心脏。Sedna的身影开始变淡,银辫却更清晰了,像一条流动的银河,罩在冰原上方。
"明年春天,"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冰会自己告诉你们该怎么活。"
冬至夜的篝火熄灭时,阿娜发现自己坐在冰屋前,手里攥着那面老鼓。鼓面上的冰裂纹不知何时变成了星图,每道裂纹里都泛着淡蓝的光。族人们围过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和雪落的声音。
"我看见了。"阿娜轻声说,"Sedna的银辫。"
人群里传来抽噎声。老猎头擦了擦眼睛,把鹿皮帽摘下来,露出头顶的白发:"我活了七十岁,第一次知道冰是有疼的。"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冰原上时,有人发现了奇怪的事:去年裂开的大冰缝里,结了层薄薄的冰,像谁特意补上的。更神奇的是,冰缝边缘长出了淡蓝的苔藓——那是多年不见的"冰之花",只有在冰川最健康的时候才会出现。
阿娜成了新的鼓手。每年冬至,她都会带着族人跳"冰弦舞"。现在的鼓点比从前慢了些,却多了几分温柔。有人问她为什么不敲得更急,好让Sedna多显几次灵。她只是笑着摸摸鼓面:"Sedna说过,真正的鼓点不在手上,在心里。"
后来,因纽特的歌谣里多了段新词:"冰有骨,冰有魂,敲它时要轻,谢它时要真。银辫垂处是冰心,照着子孙走正路。"
而在北极圈最北边的冰原上,每当月光洒在冰川上,偶尔还能看见一缕银白的发辫,像月光织成的纱,轻轻掠过结着冰花的苔藓。那是Sedna在笑——她终于听见,冰的声音,被人用心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