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俄比亚的咖啡香,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我蹲在阿贝莎奶奶的火塘边,看她用粗陶壶煮咖啡。壶嘴冒着油星子似的香气,混着松枝燃烧的噼啪声,把整个村子都勾得挪不动步。可今天的咖啡香里,还裹着股子火药味——村东头的卡萨和村西头的马莫,正堵在阿贝莎家门口,脸红得像刚摘的番茄。
"上周我家的咖啡树被砍了三棵!"卡萨叉着腰,"不是野猪啃的,是有人拿斧头剁的!"
"放屁!"马莫脖子上的金项链晃得人眼晕,"你家牛啃了我家的咖啡苗,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阿贝莎奶奶把陶壶往火塘中间挪了挪,壶底的炭火"噼啪"炸响。"别吵了。"她的声音像晒了三十年的老咖啡豆,"按老规矩,喝同一壶咖啡。"
卡萨和马莫对视一眼,都梗着脖子不说话。我记得阿贝莎奶奶说过,这规矩是从她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俩人若起了争执,就共饮一壶咖啡。等咖啡喝完,看壶底的残渣:要是堆成个圆,神灵认可和解;要是裂成条,就得按族规决斗。
"谁先喝?"马莫摸出把银匕首,在手里转着。
"我先。"卡萨一把抢过陶壶,"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斧头硬,还是神灵的圆圈硬。"
陶壶嘴对着嘴,咖啡液"咕嘟咕嘟"灌进各自的木碗。我凑过去闻,这咖啡烤得深,焦香里带着股子烟熏味,是阿贝莎奶奶特意用山核桃木烤的——她说这种火候,能把心里的怨气都煮软。
卡萨仰头灌了一口,皱着眉头呛咳:"他奶奶的,比去年的还苦!"
马莫抿了抿,把碗推回去:"苦就对了,心里有火的人,喝甜水也发苦。"
阿贝莎奶奶没说话,蹲在旁边补羊皮袋。她的手指粗得像老树根,可穿针引线的活计比姑娘还利索。我注意到她补的是卡萨去年送她的羊皮坎肩——上个月卡萨的牛踩了她家的菜园,她还骂了人家三天。
喝到第三口,卡萨突然把碗一放:"奶奶,我要续水!"
阿贝莎奶奶递过陶壶,卡萨往自己碗里倒了半盏清水。咖啡的颜色淡了些,可香气更浓了,像有只无形的手,把俩人的火气都往壶里拽。
马莫盯着卡萨的碗,喉结动了动:"我也续。"
清水加完,俩人的碗里都浮着层薄油。阿贝莎奶奶突然站起来,用树枝拨了拨壶底的残渣。我们都凑过去看——褐色的咖啡渣粘在壶壁上,像朵皱巴巴的云。
"没圆。"卡萨的声音发颤。
"也没裂。"马莫的手攥紧了匕首。
阿贝莎奶奶眯起眼,用树枝尖儿轻轻一挑。残渣"簌簌"掉下来,在火塘边堆成个小堆。她突然笑了:"你们俩啊,心都跟这咖啡渣似的,硬邦邦的,可底下藏着软乎的。"
卡萨的脸"腾"地红了:"我......我砍你家树是我不对,那天我喝多了,看树影晃得像野猪......"
"我......我掰你家苗也是混蛋!"马莫的金项链撞在木碗上,"我媳妇怀了娃,我急得跟个疯子似的......"
阿贝莎奶奶把补好的坎肩搭在卡萨肩上:"上个月你帮我赶狼,我记着的;前儿你媳妇给我送了把新采的薄荷,我也记着的。"她转身看向马莫,"你去年帮我修屋顶,下雨时没让雨水漏进我床头;上回我孙女生病,你骑马去镇里请医生,我也记着的。"
火塘里的炭火"轰"地蹿高了,把俩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俩抱头痛哭的孩子。
"神灵的圆圈,不在壶底。"阿贝莎奶奶从怀里掏出块红布,打开来是枚磨得发亮的铜铃,"在这儿。"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铜铃是卡萨的爷爷传给马莫的爷爷的,说是当年俩人用咖啡和解时,神灵赐的信物。马莫接过去,铃舌撞在铜壁上,"叮"的一声,像滴咖啡落进陶壶。
"走。"卡萨扛起斧头,"我帮你把被砍的苗补上,再用最好的咖啡豆给你家树施肥。"
"成。"马莫把匕首插回鞘里,"我让我媳妇给你家送筐新摘的咖啡樱桃,比去年的还甜。"
阿贝莎奶奶舀了碗咖啡,递给我:"尝尝?"
我抿了一口,苦后是甜,甜里带着股子暖。壶底的残渣不知啥时候散了,像把褐色的星星,撒在壶底。
后来我才知道,这壶咖啡是阿贝莎奶奶特意煮的。她往豆子里加了野蜂蜜,烤的时候多翻了三遍,为的就是让苦味里藏着甜。就像卡萨和马莫的仇,表面硬邦邦的,可底下都是几十年的交情——小时候一起偷喝老祭司的咖啡,长大了一起赶狼护果园,连各自的媳妇,都是当年在咖啡树下定的娃娃亲。
现在每次路过卡萨和马莫的咖啡园,都能看见俩人蹲在地里,一个修枝,一个施肥,嘴里还哼着老歌。阿贝莎奶奶的铜铃挂在园口的老咖啡树上,风一吹,"叮叮"响,像是在说:咖啡的苦,是为了衬甜;人的仇,是为了让和解更暖。
那天我蹲在火塘边,看阿贝莎奶奶煮咖啡。她往壶里加了把新收的咖啡豆,说:"明年这时候,你卡萨叔和马莫叔的娃,该跟着学煮咖啡了。"
我点点头,闻着满屋子的香气,突然明白:这世上最浓的咖啡,从来不是烤出来的。是人心底的那点软,是愿意为对方低头的暖,是把仇化成甜的本事。
就像壶底的咖啡渣,看着硬邦邦的,可只要加点水,加点耐心,总能熬出个圆——圆得像月亮,圆得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