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罗河的风卷着葡萄香钻进波尔图的酒窖,橡木桶上的铜钉闪着暗金的光。我蹲在最里头那排桶前,赤脚踩着新收的葡萄,汁水漫过脚踝,像泡在加了蜜的温水里。头顶的木梁上挂着煤油灯,火苗晃啊晃,把墙上"1878"的年份照得发亮——这是酒窖最老的桶,比我爷爷的爷爷还大。
"马科斯!"老若昂的烟杆敲在桶沿上,"脚底下使点劲!葡萄汁得踩出魂儿来,跟跳舞似的!"
我抬头笑,脚底板下的葡萄更欢实了。老若昂七十岁,背驼得像张弓,可踩葡萄的节奏比年轻人还稳。他总说,这踩葡萄的活计,不是用脚,是用魂儿——你唱什么歌,酒就成什么味儿。
我十六岁进酒窖当学徒那年,老若昂就给我讲过"酸酒"的事儿。他说五十年前,酒窖里有个叫路易斯的小伙子,跟现在的我一般大。那孩子爱唱民歌,尤其是《银莲花的眼泪》——说是他娘临死前哼的,调儿软得能拧出水。
"那天正踩晚收的葡萄,路易斯哼着哼着,葡萄汁突然就泛酸了。"老若昂用烟杆指了指最边上那排发黑的桶,"整桶酒都废了,酒商要赔钱,老板拿皮带抽他。路易斯哭着往杜罗河跑,说要找河神评理......"
"后来呢?"我当时歪头问。
老若昂的喉结动了动:"后来有人在下游看见他的破草帽,漂在酒桶上。打那以后,酒窖立了规矩:踩葡萄只能唱颂酒神的战歌,曲谱刻在橡木桶底,谁要是敢唱别的......"他没说完,可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当年的泪。
现在我懂了。战歌不是随便哼的,那是用酒神Rabelo的名字起的誓。Rabelo是波尔图的酒神,传说他当年为了救被海盗抢走的葡萄园,举着酒桶跟海盗拼命,最后被砍倒在酒窖里,血渗进橡木桶,酿出了第一桶"英雄酒"。
战歌的调儿粗犷,像战鼓,像海浪拍礁石。歌词也实在:"Rabelo的斧头劈开乌云/葡萄汁是战士的血/踩碎苦涩,踩出甜香/波尔图的酒,能醉倒魔鬼......"老若昂说,这歌是酒窖的魂,唱着它,葡萄汁里的酸就被吓跑了,只剩下阳光晒过的甜。
可我总觉得,老若昂的回忆里有团雾。比如他总在每月十五的夜里,一个人坐在最老的桶前,用布擦桶底的刻痕。那刻痕歪歪扭扭的,像小孩画的蛇,我凑近看过——正是战歌的简谱,每个音符都浸着酒渍,黑得发亮。
上个月暴雨倾盆,杜罗河的水漫到酒窖门口。老若昂让我把最老的桶搬到高处,自己却跪在泥里,用麻绳捆住桶底。我帮忙时,指甲缝里蹭到了桶底的刻痕,黏糊糊的,像没擦干净的血。
"这桶......是路易斯的?"我问。
老若昂的手顿了顿,麻绳"啪"地断在手里。他抬头看我,眼里有团火:"你咋知道的?"
我指了指刻痕:"我见过你擦这个,跟擦宝贝似的。"
老若昂突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路易斯是我亲弟弟。当年他跑了,我没追上。后来洪水冲垮了下游的桥,有人在废墟里找到半块葡萄皮,上面沾着酒渍——跟他踩的那桶一个味儿。"他从怀里掏出块破布,展开来是枚铜哨,"这是他走前塞给我的,说要是哪天酒窖有难,就吹三声。"
我接过哨子,觉得掌心发烫。老若昂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后来我才明白,他不是贪那点赔偿。他是心里苦,想唱点软和的,可酒窖的规矩太硬......"
雨停的那天,老若昂带着我跪在酒窖中央,对着最老的桶磕头。"Rabelo啊,"他声音发颤,"我弟弟的魂儿还在酒里,对不住了。"
那天夜里,我听见老若昂在梦里哼歌。不是战歌,是首软软的民谣,像风吹过葡萄藤:"银莲花,开在崖边/小路易,爱摸你的瓣......"
第二天,老若昂把铜哨塞给我:"从今天起,战歌由你接着唱。"他指了指最老的桶底,"刻痕我擦了,可调儿在你心里。"
我接过哨子,突然想起第一次踩葡萄那天。老若昂教我:"脚要像揉面似的,轻重缓急都有讲究。你瞧,第一脚要狠,把葡萄皮踩破;第二脚要轻,让汁水流出来;第三脚......"
"第三脚要唱战歌!"我脱口而出。
老若昂愣了愣,然后大笑,脸上的皱纹堆成葡萄串:"对喽!第三脚不唱歌,酒要睡不着的!"
现在,酒窖里的战歌比从前更响了。我带着新来的学徒们踩葡萄,他们一开始不好意思唱,我就吹三声铜哨——那是老若昂弟弟的哨子,声音清亮得能穿透橡木桶。慢慢的,他们跟着哼,脚底下的节奏越来越齐,葡萄汁的甜香漫得满窖都是。
上个月,伦敦来的酒商尝了我们的酒,拍着桌子喊:"这才是Rabelo的酒!"他问起秘诀,老若昂摸出块葡萄皮,上面沾着酒渍:"哪有啥秘诀?不过是把心里的苦,都踩进酒里。"
酒商走后,老若昂坐在桶沿上,摸出那枚铜哨。"当年我弟弟要是知道,他的歌现在成了战歌......"他笑出了泪,"其实软和的歌跟硬气的歌,都是心里的味儿。就像这酒,酸和甜本来就在葡萄里,就看你怎么踩。"
现在我明白了,酒窖的规矩不是锁,是桥。战歌唱的是勇气,民谣唱的是真心,可不管唱啥,酒里装的都是波尔图的风,杜罗河的水,还有酿酒人心里的热乎气儿。
今晚又要踩新收的葡萄了。我吹了三声铜哨,战歌响起来。老若昂踩着葡萄,背还是驼的,可脚步比年轻人还稳。新学徒们跟着唱,声音撞在橡木桶上,震得酒液首冒泡——那是Rabelo在笑呢,他肯定在说:"好酒,好酒!"
杜罗河的水还在流,酒窖的灯还亮着。我踩着葡萄,突然想起老若昂说过的话:"酒是有魂儿的,你待它真心,它就待你实诚。"
风卷着葡萄香钻出酒窖,飘向杜罗河。我听见远处传来回声,像是路易斯在唱那首民谣,又像是战歌的调子在应和。
原来最浓的酒,从来都不是踩出来的。是人心里的热乎气儿,是祖祖辈辈的念想,是波尔图的太阳,晒化了所有的苦,酿成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