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西海岸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黄油。康纳的渔船擦过礁石时，船底传来"咔啦"一声——那是海豹的脊背撞在岩石上。他俯下身，看见浅滩上蜷着只灰蓝色的海豹，左鳍被渔网勒得血肉模糊，正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可怜见的。"康纳蹲下来，用船桨轻轻拨了拨它的伤口。海豹突然发出尖啸，却没挣扎，反而往他手边蹭了蹭。他鬼使神差地脱下粗布衬衫，裹住它往渔村拖。老渔妇们围过来看："康纳，这是海豹精吧？"
"胡扯。"康纳把海豹抱进自家阁楼，"不过是受了伤的畜牲。"他用草药敷它的伤口，喂它喝温牛奶，夜里还把自己的旧毛毯盖在它身上。第七天清晨，海豹的伤口结了痂，却不见了。
阁楼的地板上，摊着张湿漉漉的海豹皮。
康纳的手在发抖。他想起昨夜的梦：月光透过小窗，海豹站在他床前，人形的影子投在墙上——穿靛蓝粗布裙，发梢滴着海水，眼睛像两颗浸了盐水的蓝玻璃珠。
"你醒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康纳转身，看见个穿靛蓝裙的姑娘站在阁楼门口，发梢还沾着水珠。她的脚腕细得像根芦苇，却沾着海草的碎屑。
"是你？"他指着她脚边的海豹皮，"那是你的皮？"
姑娘低头抚了抚裙角："我叫妮雅。你救了我，我想报答。"她的声音像海浪拍在礁石上，带着潮湿的咸腥。
康纳的心跳得厉害。他想起村里老人们说的：海豹精会变成美人，用真心换你一条命。"我...我不需要报答。"他挠了挠后脑勺，"你...要留下吗？"
妮雅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好。"
从那天起，妮雅成了康纳家的常客。她帮着晒鱼干，补渔网，甚至能说出哪种海草能治渔民的冻疮。康纳的妻子早逝，儿子小科纳才三岁，总爱揪妮雅的裙角喊"阿姨"。妮雅也不恼，蹲下来给他擦鼻涕，说："科纳要是愿意，叫我妈妈也行。"
可康纳总觉得哪里不对。妮雅从不吃热食，总说"海里的东西更鲜"；她夜里总往海边跑，说"听海在说话"；有次他撞见她对着镜子梳头，发梢滴下的水在地板上积成个小水洼，里面竟游着条拇指大的小鱼。
"妮雅，"他攥着海豹皮，"你到底是谁？"
妮雅正在擦灶台的手顿住了。她转身时，康纳看见她耳后有道淡蓝色的纹路，像海豹的鳍。"我是海豹的女儿。"她轻声说，"我阿娘被渔民杀了，剥了皮做鼓。我躲在海里长大，可总梦见人类的火光......"
"那你为什么留下？"
"因为你救我时，眼里没有贪心。"妮雅摸了摸他的手，"你和其他渔民不一样。"
康纳的喉咙发紧。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妮雅时，她蜷在浅滩上的模样，像团被浪冲上岸的海草。"可我...我藏了你的皮。"他从床底拖出海豹皮，"我想着，要是你走了，我就把它还给你......"
妮雅盯着那皮，眼神突然变了。她伸手摸了摸，指尖微微发抖："你为什么要藏它？"
"我..."康纳说不出话。他想起那天夜里，妮雅在海边跑，他追上去，看见她站在礁石上，对着月亮长啸。海浪突然翻涌，像有无数海豹在底下推波助澜。他害怕了，捡起块石头砸过去，却听见她尖叫着化回海豹，撞碎在礁石上。
"你怕我。"妮雅后退两步，"你怕我是怪物。"
"不是！"康纳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我只是...只是想留住你。"
妮雅的眼泪掉在他手背上，凉得像海水："可我是海豹的女儿，要回大海的。"
那天夜里，康纳做了个决定。他翻出压箱底的兽皮匠工具，把海豹皮缝成了件斗篷。"穿上这个，"他对妮雅说，"没人会看出你是海豹。"
妮雅接过斗篷，指尖抚过针脚："你会后悔的。"
"不会。"康纳硬着心肠，"我要你做我妻子。"
婚礼在海边举行。渔民们敲着渔鼓，唱着《海神颂》。妮雅穿着康纳缝的斗篷，戴着用海草编的花冠，笑起来时，康纳觉得她比任何女人都美。小科纳拽着她的裙角，往她手里塞了颗贝壳："妈妈，这个给你。"
婚后，妮雅更少往海边跑了。她学会了织渔网，煮鱼粥，甚至在冬夜里给康纳暖被窝。可康纳总觉得，她看海的眼神越来越远。有次他撞见她蹲在礁石上，对着大海说话，风掀起她的斗篷，露出里面灰蓝色的海豹毛。
"科纳，"有天夜里，妮雅摇醒他，"带小科纳去外婆家住几天吧。"
"为什么？"
"大海在召唤。"妮雅的眼睛亮得吓人，"我得回去了。"
康纳的手摸到了枕头下的海豹皮。他突然想起，那天藏皮时，他在皮底下塞了张纸条，写着"永远不分离"。
"我不让你走。"他拽住她的手腕，"你是我的妻子，小科纳的妈妈。"
妮雅的身体开始颤抖。她的手指长出了蹼，皮肤泛起蓝鳞："你藏了我的皮，破了规矩。海灵会惩罚你的。"
"我不怕！"康纳喊，"除非你亲口说，不爱我和科纳！"
妮雅的眼泪滴在他脸上，咸得发苦："我爱你们。可我是海豹的女儿，不能违背海的誓言。"
小科纳被吵醒了，揉着眼睛爬起来："妈妈，我饿了。"
妮雅蹲下来，抱住他。她的海豹毛蹭得孩子首痒痒："科纳乖，去睡吧。明天妈妈带你去看鲸鱼。"
第二天清晨，康纳在厨房煮鱼粥时，听见海边传来尖叫。他冲出去，看见妮雅站在礁石上，小科纳在她脚边。孩子的手里攥着团灰蓝色的毛——是那件海豹斗篷里的衬里。
"妈妈！"小科纳举着毛喊，"这是你的皮吗？"
妮雅的身体开始扭曲。她的双腿合并成鳍，双手缩进鳍里，头发变成了海草。康纳想冲过去，却被一阵海浪掀翻在地。
"科纳！"妮雅尖叫，"跑！"
小科纳哭着扑进她怀里。妮雅最后看了康纳一眼，眼泪融入海水。她的身体沉进浪里，溅起的水花中，康纳看见无数海豹的影子——有老的，小的，受伤的，健康的，全围着她游。
"爸爸！"小科纳被浪冲上岸，哭着往他怀里钻，"妈妈变成海豹了！"
康纳抱着孩子，望着翻涌的海浪。他摸出兜里的海豹皮，发现背面用海草写着一行字："每代必有一个孩子归于大海。"
十年后，小科纳长成了少年。他总在退潮时去礁石区，对着大海喊："妈妈，我今天学会织渔网了！"康纳站在他身后，看着海浪里偶尔跃出的灰蓝色背鳍，知道那是妮雅在看他。
"爸爸，"小科纳指着远处，"那是不是妈妈？"
康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浪尖上，有只海豹正朝着他们游来，鳍尖沾着水草——和当年妮雅发梢的海草一模一样。
"是。"他说，"那是你妈妈。"
海浪卷着细沙爬上沙滩，像在写一封永远寄不到的信。康纳摸了摸小科纳的头，想起妮雅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诅咒不是惩罚，是传承。我们海豹的女儿，总要回去看海的。"
远处，海平线上浮起半轮夕阳，把海浪染成了金红色。康纳知道，每代康纳家的孩子，都会在七岁那年找到那件海豹皮。而每段故事的最后，总会有只海豹，驮着月光，从浪里游向岸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