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宋岛的雨季总来得急。阿莱蹲在竹楼檐下,看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里浮着半道彩虹——那是他第三次在雨季看见这样的奇景。雨幕深处,部落的悬棺在峭壁上若隐若现,像串被风串起的棕色葫芦。
"阿莱!"祖父的声音从火塘边传来,"发什么呆呢?该去林子里采野姜了。"
阿莱应了一声,抄起竹篓往门外走。可刚跨出门槛,他又扭头看向后山。那些悬在崖壁上的棺材,最老的那口他听族老说过,是五十年前他爷爷的爷爷放上去的。棺材用整段苦楝木削成,棺尾凿着个鸡蛋大的洞,洞边还刻着歪歪扭扭的波浪纹。
"爷爷,"阿莱蹲在火塘边添柴火,"为啥要把棺材挂在悬崖上?还凿个洞?"
祖父正用骨刀刮着野姜的根须,刀背在竹篾上敲出"笃笃"的响:"那是给魂灵搭的桥。"
"桥?"
"嗯。"祖父把刮好的姜块放进陶瓮,"吕宋的山有灵,雨季的水有魂。你看那瀑布,"他指了指窗外轰鸣的山涧,"水从云里落下来,就是天上的魂灵在洗澡。等水雾漫上崖壁,阳光一照,彩虹就架起来了——那是魂灵的梯子。"
阿莱盯着跳动的火苗,火光映得祖父的脸忽明忽暗:"那棺材上的洞......"
"洞是给魂灵抓的。"祖父从怀里摸出块褪色的红布,"五十年前,我阿公的阿公快咽气时,说梦见祖先站在彩虹上招手。他说,人死了要回云里去,可肉身太沉,得用苦楝木做船,用阳光当帆,用彩虹当梯子。"他把红布盖在阿莱头上,"那洞是钥匙,魂灵顺着洞钻出去,抓住彩虹的光,就能爬上天。"
阿莱摸着红布上的褶皱,突然想起上个月看见的场景。村东头的玛利亚婆婆咽气那天,族里的巫师用朱砂在棺材上画了波浪纹,又拿铜凿子在棺尾凿了个洞。送葬的队伍唱着调子,把棺材绑上藤索,顺着崖壁慢慢往上吊——那场景像极了给树上的果子打绳结。
"可要是彩虹没出现呢?"阿莱问。
祖父笑了,指节上的老茧蹭得竹篾沙沙响:"哪能没彩虹?吕宋的雨季,云是天的被单,水是地的血脉,哪天不下雨?等水雾漫过第三道崖,太阳一晒,彩虹准保挂起来。"
那年雨季的第七天,阿莱终于见到了完整的彩虹。他跟着采药队上了后山,藤索在崖壁上磨得"吱呀"响。等他们爬到半山腰,整座山谷都罩在雨雾里,瀑布的水沫子像碎银似的乱溅。阿莱抬头,只见东边的云层裂开道缝,阳光斜斜射进来,把水雾染成了七彩的绸子——彩虹从崖顶的苦楝树梢,一首搭到对面的山坳里。
"看!"采药的老科里指着崖壁喊,"魂灵要过桥了!"
阿莱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最顶端的悬棺下,几缕白纱正飘起来——那是玛利亚婆婆的寿衣。风卷着白纱往彩虹的方向去,像有人拽着线头,把纱巾一点点拉上云端。阿莱眯起眼,看见寿衣的褶皱里露出半截红布——是祖父说的那块"钥匙"。
"阿莱!"老科里拍他的背,"发什么呆?该把新晒的槟榔送去给守崖的阿公了。"
阿莱跟着老科里往崖顶走。守崖的阿公是部落里最老的人,他的竹楼就建在最险的那截崖壁上,门口挂着串风干的彩虹石——那是历年彩虹落下来的碎片。阿公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块青铜镜,镜面磨得锃亮。
"看见彩虹了?"阿公问。
阿莱点头:"玛利亚婆婆的寿衣都飘到云里了。"
阿公把青铜镜递给他:"照照看。"
阿莱接过镜子,镜面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漫天的彩虹。彩虹里影影绰绰站着好些人,有穿草裙的姑娘,有戴羽冠的猎人,还有个白胡子老头——阿莱认出那是祖父的阿公,正冲他笑。
"那是祖先在接魂灵呢。"阿公说,"每回彩虹出现,他们就站在光里,等自家的娃子。"
阿莱把镜子还给阿公,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那时祖父躺在竹楼里,气若游丝,却硬撑着坐起来,指着窗外的悬崖:"阿莱,等我走了,你把我放进最顶端的悬棺。我要看着彩虹,等祖先来接我。"
"爷爷,"阿莱当时哭着问,"你会害怕吗?"
祖父笑了,摸出块红布系在他手腕上:"怕啥?彩虹桥是祖先的路,也是我们的根。人死了不是没了,是回云里当星星。等你老了,站在崖下抬头看,说不定还能看见我冲你眨眼呢。"
现在,阿莱站在崖顶,风掀起他的草裙。他望着漫山的悬棺,突然明白那些棺材不是坟墓,是祖先的"云床"。雨季的水雾是天地的呼吸,彩虹是祖先的灯笼,而棺尾的小洞——那是祖先留给子孙的"钥匙",等哪天他们累了、倦了,也能顺着彩虹,回云里看看。
雨又下起来了。阿莱摸了摸手腕上的红布,转身往山下走。他得赶在雨停前把野姜采回来,今晚要做彩虹姜茶——祖父说过,喝了这茶,梦里能看见祖先站在彩虹上,笑着说:"回来啦。"
山涧的水声裹着雨声,像首没唱完的歌。阿莱听着,脚步轻得像片云。他知道,等下一个雨季,等彩虹再挂在崖壁上,他也会成为彩虹桥上的一盏灯,照亮子孙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