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亚草原的雨季,卡马乌蹲在茅草屋顶补漏时,豆大的雨点砸得棕榈叶噼啪响,混着远处角马群的嘶鸣,像有人在天地间擂鼓。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山脚下那棵歪脖子刺槐——雨雾里,它的枝桠泛着暗红,像浸透了血。
"哥哥!"
妹妹阿米娜的声音从茅屋里飘出来。十二岁的姑娘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捧着个豁口的陶碗,碗底沉着几株蔫头耷脑的金合欢叶:"药罐子又裂了,我去河边重新烧......"
"等等!"卡马乌翻身跳下屋顶,踩着湿滑的泥土冲过去。阿米娜的额角烧得通红,这是迁徙季的疟疾,得用铁树汁液做药引。可铁树只在雨季分泌汁液,而村里的老人们说,那树汁是祖先的骨血,喝下去能搬动山岩,也能让人变成树。
"阿米娜,躺着。"他摸了摸妹妹滚烫的额头,转身抓起挂在墙上的兽皮袋。袋子里装着他藏了三天的铁树汁——昨夜他摸黑上了山,在刺槐树下跪了半宿,看树干渗出琥珀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血。当他用骨刀划开自己的掌心,让鲜血滴在树根上时,树身突然震颤,树皮裂开细缝,金红的汁液顺着裂缝涌出,在月光下泛着铁锈味的光。
"你疯了?"族中最老的巫医颤巍巍地指着卡马乌,"铁树汁要配着月蚀喝,要献祭最珍贵的东西......"
"我献祭了什么?"卡马乌攥紧陶碗,指节发白,"我妹妹快死了!"
那天夜里,阿米娜喝下掺了铁树汁的药汤。她先是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细碎的金屑,接着浑身发烫,烧退时,额头竟结了层薄茧,像小兽的皮。
"哥哥,我觉得有力气了。"她晃了晃拳头,指甲盖泛着不自然的青灰,"像能掰断牛腿骨似的。"
卡马乌没敢告诉她,自己在喝汁液时也发生了怪事——他徒手掰断了猎豹的脊椎,可爪尖刺进掌心的血珠落地后,竟变成了褐色的树胶。
真正的异变发生在旱季来临那天。
草原的雨季像被谁猛地扯断了线,晴空突然裂开,太阳像团烧红的铁球。卡马乌在草场上放牛,发现自己的影子变得很浅,淡得能看见地面的蚂蚁。他蹲下来摸自己的胳膊,皮肤下似乎有细索在蠕动,像树根在地下延伸。
"卡马乌!"放牛娃穆罕默德从远处跑来,脸上沾着草屑,"北边的金合欢林着火了!火势顺着风往村里去,长老们让你带铁树汁去救火!"
卡马乌抓起兽皮袋冲向金合欢林。风里飘着焦糊味,他看见老妇人的茅屋己经烧着了,房梁上挂着未抢出的玉米。他拔出腰间的骨刀,割破手掌,将鲜血淋在陶碗里的汁液上——这是老人们说的"唤醒"仪式。
汁液接触血液的瞬间,腾起阵阵白烟。卡马乌感觉有滚烫的东西从喉咙窜到胃里,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力量。他冲进火场,徒手掰断燃烧的房梁,用树汁浇灭余火。可当他抬起手时,发现掌心的皮肤裂开了细缝,露出底下淡金色的木质纹理,像老树桩的年轮。
"卡马乌,你的手......"穆罕默德的声音在发抖。
卡马乌没说话。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己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风掠过他的手臂,带起细碎的木屑。更可怕的是,他听见了树的声音——不是风声,是树木生长的窸窣,是年轮转动的低吟,是铁树在对他说话:"你喝了我的血,就要做我的根。"
旱季的第三十七天,卡马乌的头发开始脱落。他蹲在井边打水,看见水面映出的脸:眼眶凹陷,颧骨高耸,皮肤像晒干的牛皮,布满细密的裂纹。最让他害怕的是,他的头发正一绺绺变成褐色,落在地上就生根,抽出嫩绿的芽。
"哥哥,你看!"阿米娜举着个陶瓶跑过来,"我用你教的法子,把铁树汁涂在伤口上,牛群就不会得口蹄疫了。"她的脸还是那么瘦,但眼睛亮得像星星,"村里的爷爷奶奶都说,你是我们的守护神。"
卡马乌接过陶瓶,指尖碰到阿米娜的手腕——她的皮肤光滑柔软,不像自己的,摸起来像粗粝的树皮。他突然想起喝汁液那晚,巫医说的"献祭最珍贵的东西",或许不是牲畜,不是寿命,是......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裂纹里渗出淡金色的汁液,滴在陶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米娜,"他轻声说,"以后别再喝铁树汁了。"
"为什么?"阿米娜歪着头,"它能治病,能让牛群肥壮,大家都说你是英雄。"
卡马乌想说"因为我会变成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昨夜的梦:铁树在暴雨中舒展枝桠,每片叶子都刻着一张人脸——是那些喝过汁液的人,他们的记忆被封存在树里,随着年轮一圈圈生长。
旱季的最后一天,草原起了大风。卡马乌正在村口修篱笆,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他抬头望去,东边的天空浓烟蔽日——是金合欢林的大火烧过来了。更可怕的是,火舌舔过的草地上,所有的植物都在迅速枯死,连最耐旱的金合欢树都蜷曲着叶子,像被抽干了水分。
"是诅咒!"有人尖叫,"铁树汁喝多了,惹怒了土地神!"
卡马乌冲向火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片被风吹起的叶子。路过阿米娜的茅屋时,他看见妹妹正把最后半瓶汁液喂给生病的羊羔。羊羔的毛色渐渐恢复光泽,可阿米娜的手腕上,己经爬满了和他一样的裂纹。
"阿米娜,跑!"他大喊,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冲进火海,徒手拔起燃烧的树桩,扔到火势较弱的地方。汁液从他全身的裂纹中涌出,在地上汇成金红的小溪,所过之处,火焰竟熄灭了。可他的身体也在迅速变化:皮肤完全木质化,头发变成深褐色的枝桠,指甲裂开,露出底下锋利的木质尖刺。
当最后一簇火苗熄灭时,卡马乌己经变成了一棵铁树。他的树干上布满裂纹,每道裂纹里都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铁锈般的光。阿米娜扑过来,抱着他的树干哭:"哥哥,你说话啊!"
铁树的枝桠轻轻颤动,扫过她的头顶。卡马乌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融入年轮,那些被他遗忘的记忆——小时候偷喝蜂蜜被蜂群追,和穆罕默德在河边摸鱼,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骨刀——像潮水般涌来。他终于明白老人们说的"献祭"是什么:不是失去生命,是把生命变成另一种形式,继续守护所爱的人。
后来的每个雨季,铁树都会分泌出金红的汁液。村民们说,那是卡马乌的血,能治百病,能让人有力气。但再也没人敢随便喝——因为每个喝过的人,都会在旱季的某个夜晚,梦见一棵会流泪的铁树,它的枝桠上挂着细碎的记忆:妹妹的笑脸,母亲的围裙,还有那个为救村庄而变成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