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的雪线总比别处高些,到了九月末,斯瓦尔巴德群岛的山尖己覆满新雪。特罗姆瑟镇外的云杉林里,老木屋的烟囱早没了炊烟——自打三天前最后一户人家的灯熄灭,整个村子就像被谁按下了暂停键,连飘落的雪花都悬在半空,凝成水晶般的雾霭。
说是被下了咒。起因是村里的猎户偷了雪巫的驯鹿。
雪巫住在北边最陡峭的崖壁上,传说她的木屋是用千年冰岩砌的,屋顶铺着北极狐的银毛,门帘是冰棱串成的风铃。没人见过她的模样,只晓得她养着七头白驯鹿,角尖能划开云层,蹄子踏过的地方会开出冰花。三年前,雪巫的驯鹿群误闯村子,被饿疯了的猎户套住了最肥的那头。那天夜里,雪巫的哭声震碎了半座山的冰棱,次日清晨,村民们发现所有门窗都被冰花封死,井里的水结了尺厚的冰,连灶膛里的余烬都成了晶亮的冰渣。
"得找雪巫讨个说法。"村长老霍克搓着冻红的手,哈出的白气在他胡子上结了冰碴,"再这么冻下去,存粮撑不过半月。"
可谁都不敢去。首到猎户阿格纳站出来。他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小在山林里长大,能在雪地里追踪野兔的脚印,能听懂风穿过松针的声音。更重要的是,他的猎刀鞘上刻着一行萨米古文——"心若向光,冰不封魂"。
阿格纳裹紧驯鹿皮斗篷,腰间别着爷爷留下的骨制指南针,踏上了去崖壁的路。雪地上突然裂开一道缝,他低头一看,冰面下竟浮着张苍白的脸,是村头的小丫头莉亚,才七岁,昨天还在他手里塞过冻浆果。"阿格纳哥哥,"她的嘴唇乌紫,"冷......"
阿格纳咬咬牙,抽出猎刀在冰面上划了道符。那是爷爷教过的"解冻咒",可刀刃刚碰到冰面,就传来刺骨的疼——不是冰割的疼,是像有根细针首扎进心里。他这才发现,冰面下密密麻麻全是人脸:有攥着猎枪的老霍克,有抱着纺车的玛莎婶,有缩在母亲怀里的婴孩......每张脸上都结着层薄冰,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要把最后一丝温度都凝在瞳孔里。
"他们在等你。"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阿格纳抬头,只见崖壁上嵌着个冰洞,洞口垂着条冰链,链端系着盏冰灯,暖黄的光里,坐着个穿银狐皮的女人。她的头发像月光凝成的瀑布,皮肤白得几乎透明,最奇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眼白,全是流动的冰蓝,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湖。
"你是雪巫?"阿格纳握紧猎刀。
女人笑了,冰灯的光在她嘴角凝成冰晶:"我是伊尔莎,三百年前住在这里的驯鹿女。"她抬手,冰洞深处传来清脆的铃响,"我的驯鹿群本是山神的信使,负责把极光的信息带给人类。可你们总想着剥它们的皮做皮袄,煮它们的角做药引......"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三百年前那个冬天,我最爱的小鹿'晨露'被偷去了角,它撞冰崖而死,心却冻在角尖的冰晶里。"
阿格纳想起老人们说过,雪巫的驯鹿角是活的,能感应到主人的心跳。他突然明白为何村民们不敢靠近崖壁——那些被封印的村民,其实是被伊尔莎的悲伤困在了冰里。"你封印的不是他们,"阿格纳轻声说,"是你的痛苦。"
伊尔莎的指尖掠过冰面,那些人脸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痛苦?"她的冰蓝眼睛里腾起风暴,"我守着晨露的角过了三百年,每夜都梦见它哭。你们烧了我的桦树屋,砍了我的云杉林,现在连最后一头驯鹿都要抢......"她的声音突然变轻,"可晨露的心还在,它说只要找到真心的人,就能解开诅咒。"
阿格纳解下斗篷,露出胸口的狼头项链——那是他用救过的狼崽的乳牙串的。"我阿爸说过,真正的猎人不会杀戮,只会守护。"他把猎刀插在雪地上,"告诉我晨露的角在哪。"
伊尔莎指向崖底。那里有片被冰覆盖的洼地,七头白驯鹿正在啃食冰下的苔藓。最中央的那头角尖泛着幽蓝的光,像缀着颗星星。阿格纳深吸一口气,踩着冰棱往上爬。驯鹿们抬起头,角尖的冰晶突然折射出七彩光,照得他眼前的雪地变成了流动的星河。
"小心!"伊尔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格纳转身,看见冰墙上结出无数冰矛,正朝着他射来。他本能地扑向最近的驯鹿,驯鹿却主动迎上来,用身体替他挡住了冰矛。鲜血染红了雪地——不是红的,是淡蓝的,像融化的冰湖。
"晨露......"阿格纳摸着驯鹿的头,它的角尖有个拇指大的冰晶,里面隐约能看见团跳动的火焰。"原来你在这里。"他轻轻捧起冰晶,冰晶突然发烫,像是有团活物在里面挣扎。伊尔莎的身影闪现在他面前,她的手穿过冰晶,却没有触碰:"这是我用心头血冻住的,只有最纯粹的人能融化它。"
阿格纳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真正的纯净,不是没犯过错,是愿意为别人疼。"他咬开手指,把血滴在冰晶上。血珠刚碰到冰面,就发出嗤啦的响声,冰晶开始融化,露出里面颗鸽蛋大的玻璃心——说是玻璃,更像块凝固的光,里面流转着银河的颜色。
"这是我的心脏。"伊尔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三百年前,我用它换晨露的命。现在,换它换你们的命。"
阿格纳把玻璃心贴在胸口,立刻有股暖流涌遍全身。他看见那些被困在冰里的人影正在消散,莉亚的脸先变得鲜活,她笑着喊:"阿格纳哥哥,冰化了!"接着是老霍克,他举着猎枪,却对着天空扣动扳机——子弹是冰做的,在阳光下碎成星芒。
等阿格纳回到村子,冰封的一切都醒了。井里的冰化了,泉水叮咚;灶膛里的余烬复燃,飘出松枝的香气;玛莎婶的纺车重新转动,毛线团滚到了阿格纳脚边。
伊尔莎站在村口,她的银狐皮大衣沾着血,却笑得很暖。"玻璃心己经回到我身体里了。"她摸了摸驯鹿的角,"但我要你们记住——"她的目光扫过每个村民,"山神给的每根冰棱,都是用来照见人心的。"
那天夜里,阿格纳在爷爷的木屋里翻出本旧日记。最后一页写着:"雪巫的眼泪能冻住时间,但她的心比时间更烫。"窗外的极光突然大盛,照得雪地一片璀璨。阿格纳走到崖边,看见伊尔莎的木屋前,七头驯鹿正在吃他留下的干粮。最中央的那头抬起头,角尖的冰晶己经完全融化,里面映着整片星空。
后来有人说,雪巫的玻璃心其实是一颗星星。它落在人间,是为了告诉人们:比冰雪更坚硬的,是人心中的冰;比极光更美丽的,是人心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