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风裹着咸涩的水雾漫进渔村,延斯蹲在礁石后补渔网。他的粗布裤脚沾着海草,手指被麻线勒出深痕——这是连续第七天没捕到鱼了,谷仓里的黑麦只剩最后一袋,老妇人们己经开始用榆树皮掺面粉烤饼。
"咳......"
极轻的咳嗽惊得他抬头。潮线附近的水洼里,躺着个穿月白亚麻裙的少女。她的头发比初雪还亮,却黏着几缕暗红的海藻;小腿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把周围的海水染成淡粉,像开了朵迟谢的花。
延斯扔下梭子冲过去。少女见他靠近,慌忙往后缩,尾鳍在水中拍出细碎的浪花——那哪是裙子?分明是半透明的银蓝色鱼尾,鳞片上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别怕。"他跪下来,解下腰间的粗布汗巾,"我不会伤害你。"
少女的尾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延斯这才发现,她的脚腕上系着根褪色的红绳,绳结里塞着颗拇指大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海豹......"她开口时,声音像涨潮时的浪涌,"它们追我......"
延斯用汗巾裹住她的伤口,抱她往岸上走。少女的体温比常人凉些,却带着海水特有的,发梢滴下的水落在哪里,哪里就开出极小的蓝花——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花瓣上凝着星子般的光。
他在废弃的渔棚里搭了张草席。少女不肯吃东西,只喝他递来的淡水,说自己是"海的女儿",叫艾丽西亚。她的尾鳍在草席上拖出一道湿痕,延斯便每隔两小时去海边换一次水,用海带和贻贝捣成泥敷在伤口上。
第七天清晨,艾丽西亚的伤口愈合了。她站在门口,银发被海风掀起,尾鳍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我要走了。"
延斯慌忙去拉她的手。指尖触到的瞬间,他看见一片闪光的碎片从她掌心滑落——是片指甲盖大小的鳞片,泛着幽蓝的光。
"拿着。"艾丽西亚将鳞片按进他手心,"用它做把刀。持刀者能听懂万物的言语,但每听一次,就会有一段记忆沉进海底。"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救我时,没有问我要什么回报。"她的蓝眼睛里浮着细碎的光,"海洋记得所有善意,它会用另一种方式偿还。"
三天后,延斯用那片鳞片铸了刀。铁匠老汉看了首摇头:"这鳞片烧不化,敲不碎,倒像是活的。"最后只能用银线将它镶在木柄上,刀身便永远泛着淡蓝的光晕。
第一回用刀是在月圆夜。延斯跟着老渔夫去海上收网,风浪大得几乎要把小船掀翻。他握紧刀柄,突然听见海鸥的尖叫:"左前方!暗礁下有群鲱鱼!"
他猛地转舵,网刚撒下,银白的鱼群就像银河倾泻般落进来。渔村的老人们围在晒鱼场,摸着油光水滑的鲱鱼首抹泪:"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鱼群了!"
第二回,村东头的盲眼阿婆说听见孩子的哭声。延斯握着刀凑近,听见篱笆外的刺猬在说:"树洞里有只迷路的小狐狸,它的爪子卡在树缝里了。"他们找到小狐狸时,它的后腿己经肿得像发面馒头,阿婆用草药敷上,第二天就能蹦跳着跑了。
延斯成了村里的"神使"。人们不再叫他"补网小子",而是恭恭敬敬地喊"人鱼刀的主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用刀后,总有些模糊的画面从脑海里溜走——像被潮水卷走的贝壳,捡都捡不回来。
他忘了母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母亲咳得浑身发抖,他却握着刀跑出去找丢失的山羊,回来时只看见空了的草席。现在每当月圆,他总觉得胸口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永远留在了那晚的月光里。
真正的危机发生在秋末。一场罕见的寒流席卷北海,鱼群都游进了深海。渔民们在冰水里打捞了三天三夜,冻得嘴唇发紫,却只捞上几条巴掌大的小鱼。
"用刀!"村长抓住他的手腕,"你一定能听见鱼群在哪里!"
延斯握紧刀柄。这一次,他听见的不是鱼群的低语,而是大片大片的记忆碎片——
是母亲跪在灶前给他烤鱼的夜晚,火星子溅在她围裙上;
是他七岁那年掉进海里,父亲跳下去救他时,怀里还揣着没织完的渔网;
是艾丽西亚离开那天,她站在礁石上回头,发梢的蓝花落在他的脚边......
"疼!"他松开手,刀"当啷"掉在地上。眼前的画面还在旋转,他捂住额头,指缝间渗出冷汗——这次流失的记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
"延斯!"妻子抱着发烧的儿子跑过来,"小安娜又咳了,医生说要喝鱼汤......"
他望着妻子眼中的期待,又望向刀。刀身的蓝光还在闪烁,像在诱惑他。
那天夜里,延斯独自去了海边。潮水漫过他的脚踝,凉得刺骨。他蹲下来,把刀插进沙里,对着月光轻声说:"艾丽西亚,我还能把记忆拿回来吗?"
海面泛起涟漪。艾丽西亚的身影从浪花里浮现,她的尾鳍沾着星子,发梢的蓝花开得正好。
"海洋不会归还记忆。"她的声音像叹息,"但它会把它们变成礼物。你看——"
她抬手轻点,远处的水面突然升起一片光。延斯看见,那些他以为丢失的画面正在光里漂浮:母亲烤鱼时的笑脸,父亲救他时的呐喊,还有自己第一次见到艾丽西亚时,她眼里闪烁的星光。
"它们会永远留在海里。"艾丽西亚说,"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海洋会把它们送回来,像送贝壳给捡海的孩子那样。"
延斯伸手触碰那些光。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是母亲的围裙,是父亲的渔网,是艾丽西亚发梢的蓝花。原来那些记忆从未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
后来,渔村的人发现,人鱼刀的主人不再频繁使用刀了。他会在暴雨天去海边坐坐,对着浪花说话;会在渔船归港时,蹲在码头上听海鸥讲远方的故事;会在冬夜给孩子们讲"海的女儿"的传说,说她有一尾会发光的尾巴,能给人间带来好运。
而那把刀,始终插在他的床头。刀身的蓝光时明时暗,像在和海洋说着只有他们能听懂的悄悄话。
再后来,延斯老了。他躺在临海的木床上,望着窗外的海平线。这时,有细碎的光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他斑白的头发上——是记忆的碎片,带着海的咸涩和阳光的温暖。
他笑了。原来最珍贵的礼物,从来不是握在手里的刀,而是那些被海洋小心收着的、关于爱的记忆。